我於易學缺乏研究,本不該為鄧球柏君此書作序,不過球柏君做學問的態度和精神給我的印象很深,這點卻可以談一談。
據說現在的青年人都不願做學問,尤其是不願研究中國的傳統學問了。本來,傳統學問不能使中國現代化(Modernization),這個觀點不能說不對。純粹學問既不能射利又難以沽名,眼見同學少年或入選當官,今日提處長,明日提局長,或經商跑港,大碗吃海味,大把分現金,像華歆那樣再也坐不住冷板凳,也是人之常情。更何況積父輩四十年之經驗,深知書呆子政治上不會跟,經濟上搞不活,倒黴和倒掛都是必然的結局,這個“榜樣的力量”也大得很。那麼,難道學問真的就會絕滅麼?
不,決不。
學問從來就是少數人的事業。縱然“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薪盡火傳,不絕如縷,總還會有人堅守他做學問的陣地的。他這樣做,是因為他無法違抗他自己的思想和天性。做學問這件事本身就是他這樣做的目的,也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的目的。這樣的人不會多,也用不著多。
“言必稱希臘”曾經是一項罪名,我則認為,古希臘人做學問(To Philomathes)的精神是值得欽佩的。那種精神的根本態度就是超越利害,用我們老祖宗的話來說,也可以叫做“明其道不計其功”罷。有一個有名的故事:歐幾裏德(Euclid)有位學生在課堂上發問:“老師,你給我講的這些,學了能得到什麼好處麼?”歐老先生沒有回答他,卻回頭叫自己的跟班:“去拿兩個錢來給這家夥,因為他來學是為了要得好處的。”
英國部丘(S. H. Butcher)《希臘的好學》書中有一節話,周作人譯雲:
希臘人敢於發為什麼的疑問。那事實還是不夠,他們要找出事實後麵的原因。對於為什麼的他們的答案常是錯誤,但沒有憂慮躊躇,沒有牧師的威權去阻止他們冒險深入原因的隱秘區域裏去。有一件事是古代的中國印度埃及的建築家都知道的,即假如有一個三角,其各邊如以數字表之為三與四與五,則其三與四的兩邊當互為垂直。幾個世紀都過去了,未見有人發這問題:為什麼如此?在基督約千一百年前中國一個皇帝所寫的一篇對話裏,那對話人曾舉示他這有名的三角特性,皇帝說:真的,奇哉!但他並不想到去追問其理由。這驚奇是哲學所從生,有時卻止住了哲學。直到希臘人在曆史上出來,才問這理由,給這答案。……希臘人所發現的那種幾何很可表示那理想家氣質,這在希臘美術文藝上都極明顯易見的。有長無廣的線,絕對的直或是曲的線,這就指示出來,我們是在純粹思想的界內了。
大凡“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孜孜矻矻,畢生堅守做學問的陣地的人,必具有部丘所謂理想家的氣質,而才與學與識尚在其次。他在“純粹思想的界內”探索,追求,享受著他的苦和樂,享受著此外無從享受的自由。
球柏君能不能說是這樣的人呢?在他身上,這種氣質也許還不夠純;他雖不以寂寞為苦,雖有“找出事實後麵的原因”的決心,但也許還不得不為了出本書,為了到外地尋師訪友,或者為了給患絕症的親人弄一張病床,而學著去四處求人,即使他心裏實在不願這樣做。但是我認為他至少具備了培養出這種氣質的基礎,隻要皇天有眼,不碰上阿基米德碰上的羅馬大兵,我相信他在本質上是可以成為這樣的人的。
至於談到易學,我可說的話就不多了。“術業有專攻”,在這方麵,應該說球柏君才是我的老師。我的一點淺薄認識是:象數是易的本原,易理則是後來儒家引申附會出來的。而象數後來也從占卜、災祥、讖緯,附會變衍到醫術、丹道、房中、堪輿、星相之類方術上,連大街上看相算八字的市招也自稱“精研周易大哲學家”了。但無論如何,這一切(連同看相算八字在內)都是中國的文化,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積澱,都有豐富的內涵,都值得作精深的研究。
傳統學問固不能使中國現代化,熟讀《離騷》培養不出現代精神來。但如能以超越利害的態度,以現代化的思想,以現代科學的方法,來一層一層掘開傳統文化的積澱,找出我們這個古老民族血管裏流動的東西的根源,卻是中國現代化非走不可的一步。球柏君在開始這樣做,作為一個中國現代化的企望者,我是十分高興的。
(一九八九年三月)
《周易的智慧》,鄧球柏著,河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〇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