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其短”從文體著眼,這是學人不肯為,文人不屑為的,我卻樂於為之。自己沒本事寫長,也怕看長而論道的文章,當然是最初的原因;但過眼稍多,便覺得看文亦猶看人,身材長相畢竟不最重要,吸引力還在思想、氣質和趣味上。
“學其短”選抄的古文,本是預備給自己四個外孫女兒讀的。如今課孫的對象早都進大學了,而且沒有一個讀文科,服務已經失去了對象。我自己對於古文今譯這樣的事情其實並無多少興趣,於是便決定在舊瓶中裝一點新酒。——不,酒還應該說是古人的酒,仍然一滴不漏地擺在這裏;不過標明“念樓”的瓶子裏,卻由我裝進去了不少的水,用來澆我自己胸中的壘塊了。借題發揮雖然不大敢,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時,或者也會來那麼兩下吧。
——以上是二○○一年六月十一日為《文彙報 · 筆會》副刊專欄寫的小序,仍援例置於本冊卷首。
這是《念樓學短》合集的第三分冊,書名《月下》,乃是“讀”李白《雜題一》的題目。李白原文刻在四川彭山縣象耳山的石壁上,計二十二字(據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三十),是曆來傳誦的名篇:
夜來月下臥醒,花影零亂,滿人衿(襟)袖,疑如濯魄於冰壺也。
這是隻有李白才寫得出的文章,學未必學得來,最多隻能“學其短”罷了。還是以前講過的話,“即使寫不好,也可以短一些”;越是寫不好越要短,不能出彩,至少可以藏拙。
本冊選收的文章,和第二分冊《桃李不言》各有側重。《桃李不言》多收議論文、應用文,帶有較多的實用性;本冊則多收抒情文、記敘文,帶有較多的文學性。
當然這區分並不是絕對的,請看“日記文九篇”之二的《清明》:
湘流複黃,新綠映水,饒有春意。湘蘭滿花,馬纓紅綴,雜樹皆碧,鳩啼正急,正清明景物也。
當然是一則美文,描寫“清明景物”有色有聲,三十幾個字寫得“饒有春意”;但作為王闓運的一則日記——光緒壬辰(十八)年三月十三日的日記,則又是一篇應用文。同樣的,第二分冊裏的曹操《與孫權書》:
近者奉辭伐罪,旌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於吳。
乃是百分之百的政治軍事文件,而文雄氣盛,讀之神旺,又難道不能稱之為美文麼?
二〇〇九年四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