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當前出版工作麵臨什麼樣的境況?
答:我覺得我國目前的出版物,還反映不出既有深厚積累和悠久傳統,又在改革和開放中發生著深刻變化的中國文化的全景。不少新人有新的觀點和見解,可是不易得到政治上和學術上的權威的承認,也不容易在書籍市場上爭得地位,出版社對他們愛莫能助。“老皇曆”一類的書,通過各種關係要出的書,由“上頭”交下來叫出的書,實在太多。
問:問題的症結在哪裏?
答:這不是哪一個人的問題,要從整個文化思想的宏觀背景上找原因。關鍵在領導。我覺得現在國家對出版工作是重視不夠的。過去乾隆皇帝還重視出書,設立四庫全書館,派禮部尚書紀曉嵐負責。紀曉嵐通曉典籍,又愛編書,一部《四庫提要》就是明證。建國之初還有出版總署,讓胡愈之、葉聖陶等黨內外專家負責,努力出了一些好書。現在不要說出版局,連出版社的總編輯、社長都成了官,開會、出訪被視為“本職”,而編書、寫書反被認為“不務正業”。官者,管也。官越多,管得越多,寬鬆就越沒有希望。而沒有寬鬆環境,是出不了很多好書的。比如,我們的某些選題計劃,報上去以後,半年多還沒有批下來。國家出版局同意還不行,還要別的機關點頭。這種管法和一個有四千年文化、十億人口的民族相稱不相稱呢?
出書當然不能沒人管,但是通過法律、政策來管就夠了。出了壞書可以取締查禁,違反了四項基本原則可以處分查辦。應當相信我們這些當總編輯的人總還有點政治、學術水平嘛!
問:聽說出版社有上交稅利和各種附加的指令性計劃?
答:確實有,這份計劃就在我抽屜裏。(拿出來照念)××出版社今年總產值(圖書總訂價銷售數)三百七十一萬元,利潤總額三十萬元,上交稅款要十萬五千元,還有“能源交通建設基金”三萬二千元,再除去規定提取留存的“後備基金”、“補充流動資金”、“福利基金”和“獎勵基金”,剩下用於本社生產發展的錢隻剩下七萬多元。就是這七萬元,如果想要住宿舍,又要以百分之八十五上交省局,結果留給社裏的隻有一萬來元。就是說,出版社得編印發行三百七十一萬元的書,才能留得一萬元用於發展自己的事業。政府不僅不給出版部門以財政支持,不關心出版係統職工的居住條件,還要向出版社伸手要錢,你看這怎麼辦?
問:中共中央已經作了關於精神文明建設指導方針的決議,其中也談到出版問題,您對此有何想法?
答:《決議》把出版放到了與教育、科學、廣播、電視、衛生、文物等平等的地位,說了“國家要從政策上、資金上保證這些事業的發展”這句話。我沒聽說過學校、廣播電視、博物館、醫院要上交稅利。就是在蘇聯、美國,也都不靠編書出書來積累資金。英國牛津、劍橋出的學術著作,也從來不賺錢。老祖宗更不必說了,司馬光編《資治通鑒》,一個班子幹幾十年,都是國家拿錢出來編輯成書的。唯獨我們現在出書不能不“向錢看”,說到這些,心裏真不是滋味。
問:在經濟體製改革中,廠長們普遍要求“鬆綁”;作為出版社的“廠長”,您認為出版管理部門有放鬆的跡象嗎?
答:我還沒有感覺到。中國的出版事業要發展,關鍵是體製改革和人員素質的提高。現在的苦惱是:你要麵向社會,適應市場,上麵就叫你不要忘記宣傳教育機關的責任;你要發展事業,積累文化,上麵又伸手向你要錢。總之,左右為難,上下見責。這也未必是由於哪些同誌對出版部門有成見,主要還是一個對曆史文化的認識問題,是人的素質問題。出版隊伍本身的素質也亟待提高,調整、引進、知識更新,都得積極著手。自己編不出好書,缺乏對曆史文化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就沒有資格要求上麵給自己“鬆綁”。
(一九八六年十月)
原載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三日《人民日報》,記者趙相如。題已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