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何處望神州(1 / 3)

來來來,稼軒公,提著你的那柄吳戈劍,也不要再去翻那些種樹書,跟我,且上這曾被你兩次吟詠的北固樓,去看一看,你縈懷已久的長江。

沒有酒。不是小氣。你自稱是“酒聖詩豪”,我是地主,應該設酒以待。但我怕你難以自持。你的情緒不好,常常飲酒,又常常酩酊大醉。“昨夜鬆邊醉倒,問鬆我醉何如?隻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鬆曰:去!”你看你,都醉成這樣了,還喝什麼酒?算了算了,還是跟我,清茶一杯,且倚欄杆,去酹那江水。江水!江水!江水裏,有太多的恨。

沒有音樂。盡管我知道,作為一代詞宗的你,音樂鑒賞力很高。你不同於花間派的那些婉約詞人,你不喜歡靡靡之音,你所要的,是“五十弦翻塞外聲”的那種音樂,《秦王破陣子》那樣的音樂,《將軍令》那樣的音樂。我讀過你填的那闕《賀新郎·賦琵琶》,寫的是“自開元霓裳曲罷,幾番風月”?歎的是“遼陽驛使音塵絕。瑣窗寒,輕攏慢撚,淚珠盈睫。推手含情還卻手,一抹涼州哀徹。千古事,雲飛煙滅。彈到此,為嗚咽”。倘若是一個沒有音樂修養的人,是寫不出那些佳句來的。我知道,你最向往的,就是吹角連營,鼙鼓動地,橫槊立馬於中軍帳前引吭高歌,周圍萬千名戰士擊盾而和的那種境地。當是時也,山鳴穀應,震人肺腑,那才是音樂!那才是人生!可是,這種境地現在到哪裏去尋?盛唐以後就沒有了這種高亢之音,有宋以來就沒有了這種激越之聲。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我又不能饗你以流行音樂。大音希聲,你,就在自己的心底獨唱吧!

你喜歡登高。翻一翻《稼軒長短句》,最多的就是你在登臨時填的詞。登健康賞心亭,登鬱孤台,登四望樓,登小山亭,登雙溪樓,登會稽蓬萊閣,登會稽秋風亭,登月波樓。當然,最輝煌的登臨還是在京口的北固樓。一次登臨,兩闕名篇,在斯地,你留下了中國文學史上最不朽的詞章。登高,當是為了遠望,心懷寬闊的人,胸襟開闊的人,心氣豪爽的人,都視登高遠望為一大賞心樂事。王粲的《登樓賦》中說:“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覽斯宇之所處兮,實顯敞而寡仇。”晚你近八百年的詩人餘光中也認為:“因為登高淩絕,靈魂便無所逃於赤裸的自然之前。而人接受偉大和美的容量是有限的,一次竟超過這限度,他就有不勝重負之感。”可你,身至高處,又不是單純為了看風景,“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憑欄遙望,你看到的卻是千古離恨,興亡滿目。於是,你隻能歎息:“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不盡且滾滾的長江就躺在你的腳底、你的眼底,就躺在這山這樓之底。山,是北固山;樓,是北固樓。山在長江邊的鎮江,樓在北固山的後峰上。江從巴顏喀拉山的雪穀裏奔來,從斷發文身的荊蠻人身邊流來,從滌蕩玩簍的百越人身邊流來。當泰伯、仲雍奔吳的時候,它就躺在了那裏。當吳越爭霸的時候,它就躺在了那裏。當西楚霸王渡江擊秦的時候,它就躺在了那裏。當王睿的樓船下江東的時候,它就躺在了那裏。兩千多年來,它成了南北軍隊對壘抗爭時的天塹,阻擋北人南下的鴻溝。隨後,攘攘地來了周郎赤壁的艨艟巨艦,紛紛地來了如過江之鯽的東晉士族,洶洶地來了妄想投鞭而斷流的前秦氐人苻堅,赫赫地來了出生於草莽寒族的宋武帝劉寄奴,悠悠地來了從雍州起兵順流而下的梁武帝蕭衍。當然,這其間也曾漂過李白的孤帆遠影,泊過王灣的青山客路,灑過王昌齡的連江寒雨,綠過王安石的春風江南,映過張祜的兩三星火,泛過蘇東坡的我家江水。忽然,發一聲喊,在沉重的胡笳鼙鼓聲中,慌慌地來了在靖康的烽火中倉皇南渡的康王趙構,隨著就囂囂地來了金人膻臊的馬群……江水滔滔,折戟沉沙。這些事,不能想,一想,就覺得人心口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