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的登臨,該是公元1205年的事了吧?那一年,你65歲,歐洲還處於中世紀的黑暗之中,但丁尚未出生,更遑論莎士比亞、濟慈、拜倫、歌德、普希金了。而你,卻早已在詞壇上功成名就、睥睨八方了。這悠悠的歲月,如你在詞中所說,是“山河舉目雖異,風景非殊”。曩夕東晉大將桓溫北伐,看到自己昔年所種的柳樹已經長大,曾歎息道:“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江流石不轉,它畢竟是個無情物,所以它能長壽。江上有青山,一列青山,一抹青山,那“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的青山,依然嫵媚動人。但,也會令人徒起“江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歎。那時的你,還是鎮江的地方長官,鎮江的知府。望著江水,你曾經發出“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的感歎。這四十三年,之所以能夠望中猶記,正是因為這四十三年的不堪回首。當年,你縱騎追殺竊印逃跑的和尚義端,在海州的金營生擒義軍的叛徒張安國,終於揮麾南下,奉表歸宋。錦襜突騎渡江初,你是何等的英姿勃發!是何等的躊躇滿誌!然而,在隨後的四十三年裏,你卻是做了四十三年的閑官。帝王的朱筆一點,你便隻能在半壁江山的版圖中作棋子式的遊移。但即使是這種遊移,還是有著一定的半徑,隻能局限在浙、閩、贛、湘、鄂、皖這些後方做地方官而絕不讓你上前線。你所能做的,隻能是幫助朝廷剿剿匪、練練兵、放放糧,又能有多大的作為呢?為勸朝廷奮起抗金,你慷慨激昂地上了《美芹十論》,希望朝廷從此就直搗黃龍府,摧毀五國城,收複失地,迎回二聖。可是,你所認可的“美芹”,就真的是朝廷喜歡吃的“蔬菜”嗎?有屈辱的“隆興和議”在前,南宋天子已經向金人俯首稱“侄”。在熏熏的春風中,偏安的權貴們已將杭州當成了汴州,從不思北進。於是,你便隻能一再地做遷官、一再地做閑官、一再地做貶官、一再地做隱士。你在鉛山買田,在帶湖造屋,在武夷山論文,看似悠閑自在,然而,你卻是夜半不能安枕。“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陣馬簷間鐵。南共北,正分裂。”你一直在引頸北望,一直在尋找著一個最恰當的登臨眺望點……
何處望神州?
當然是這滿眼風光的北固樓。這是孫仲謀“坐斷東南戰未休”的根據地。對於任何南北對峙的時代來說,長江總是一條極其重要的防線,但也是最後的一條禦敵的天塹。那些半壁江山的政權,它的軍事界線,總是在淮河。東吳時是這樣,東晉時是這樣,南北朝時和北南宋時都是這樣。因為中國的政治中心,一般都遠在中原地區。倘若胡騎已經南下到長江邊,則這偏安的政權大多不保。靖康之際,金人兩次南侵,海陵王完顏亮就曾飲馬長江,就曾“烽火揚州路”,就曾血洗佛狸祠,連稍後的陸遊都能在京口看到隔江的“風檣戰艦在望,烽火未熄”,偏安的朝廷又何以安居?由於北固山孤峙於江邊,突兀於長江中,便成為瞭望哨、製高點。登山之妙處,是在於能夠感受天地造物之偉大,而自然的偉大,恰恰又與曆史之偉大相印證。千古詞人來到這千古江山,俯察流水如同翻閱青史,逝者如斯。於是,在你的胸中,自然與曆史便互相移情而產生了通感。
1205年,對於你抑或是南宋朝廷來說,都是相當重要的一年。前一年,宋寧宗起用韓侘胄執政,反道學的主戰派又占了上風。久困於鉛山的你也到臨安向寧宗力陳“金國必亂必亡”的主張,慷慨建言北伐。在朝野一片抗金聲裏,南宋政權終於決意發兵,正式下詔出兵北伐。廉頗未老的你被再度起用,派駐到抗金的前線鎮江去任知府。躊躇滿誌的你來到這闊別了四十三年的故地,縱目望去,“青山意氣崢嶸,似為我歸來嫵媚生”。越江而望,是望中猶記的烽火揚州路。再北則是你仗劍起事的齊魯大地、桑梓故地的曆城。再向北,則是失陷的故國土地。再向北向北向北呢,狼煙四起處,那該是徽欽二宗“北狩”而蒙難的黃龍府、五國城了吧?往事不堪回首,故國不堪遠眺啊!你是個英雄,然而英雄無覓。登高而呼:“萬裏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卻是眼空無物。孫仲謀、劉寄奴皆成古人,嶽鵬舉、韓世忠的英靈未安,史可法、文天祥又尚未出生,中州遺恨,不知幾人愁?於是,你仰天長嘯:“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眼看著腳下的茫茫江水,遙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的雄姿就是很自然的了。於是,兩首千古絕唱便在斯地同時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