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食有魚(1 / 3)

中國人對於魚有種非常特殊的感情。當西方的原始人鍾情於野牛、山羊和冰鹿時,魚的形象已經出現在六千多年前仰韶時期的彩陶中了。人麵含魚,一個神秘的符號,最早成為中國先民們頂禮膜拜的圖騰。魚兒成了神,地位已是高得不能再高,它也就從此闖入了中國人的生活。

春秋時代,魚的地位和熊掌平齊,老饕孟夫子對這兩者都不肯舍棄,發出“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的感歎。在中國的曆史上,不乏有關魚的記載:春秋時吳國的王僚因為愛吃魚,被專諸魚腹藏劍而殺死;戰國時代的孟嚐君門下的食客馮諼因為款待他的食品中沒有魚而大發牢騷,將“食有魚”看得和“出有車”一樣重要;梁惠王和孟夫子在濠上圍繞著魚,展開了一場物我相忘、或是物我相知的哲學討論;還有個叫張季鷹的人,為了想吃家鄉的鱸魚,竟然棄官而歸去;東漢時的大隱士嚴光貪戀垂釣之樂而終生不願出仕;宋代的詞客張誌和,為了人格的自由而做了一輩子的釣徒。

在中國人的辭典之中,“如魚在水”是最自由瀟灑的狀態。“羨魚之情”是人生最高的標格。“漁樵之樂”是士人最淡泊的境界。原始的廟底溝人將魚和鸛畫在一起,用以象征陰陽交合,祈求多子。漢朝人將雙魚鐫刻在銅洗上,寓意吉祥。唐代的高官凡身著緋、紫衣者必佩金魚袋,以示等級。民間則多繪魚形,取其諧音祈福,“年年有餘(魚)”當是世俗的最大企願。

魚最令人羨慕的就是無拘無束的自由狀態。人生不得誌便“徒有羨魚情”,如魚在水一直是雅士們所追求的夢寐之境。人居於岸上,魚生於水中,水深不可測,便又給魚兒帶來另一份深不可測的朦朧。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一個智者和一個愚者在魚池邊上的對話,反映出人們對於魚兒生活的猜度和向往。魚樂究竟如何?人不知,問魚。然而魚卻無言,它們將答案留給了人們,也將美感留給了人們。

但是有些事也頗令人困惑:盡管魚在中國人生活中的地位是如此重要,在某些最高的段位上卻是尋不到它。中國人一向有將動物人格化的癖好,不但將鶴、鹿、鬆、竹、梅、蓮這一類生物的自然屬性與人的品格等同,有的還被賦予“五德”而屢屢頌之。但以我的孤陋寡聞,卻是從未見過稱頌“魚德”的文字。倘若姑妄戲言之,則魚至少有數德可頌:魚有親情,產卵於草,繞遊而護,此仁也;舍肉身之鮮美以供人庖廚,此義也;銜尾而進,進退有序,此禮也;知難避禍,見影而遁,此智也;潮汛有期,定時回遊,此信也。有此五德,魚也不讓其位矣。何況,魚還有其他的優點,例如:聚族而遊,是群;溫良平和,循序而進,是恭;披鱗戴甲而不戰,是文;受怒而攻,是勇;出水而死,是忠;居於水中而濯,是潔;食水草、食汙泥、食浮遊生物,是清;不言不怨,是良;遊弋自在,如同舞蹈,是樂。魚之諸德無一不令人羨慕。再者,魚是性的隱語,是女性的象征,也是多子之源的象征。它的生殖能力特

強,繁衍的後代極多,可謂瓜瓞綿綿,是孝也。古人將它視為圖騰,目為神祇,祈祝自己的種族如魚一般繁衍不絕。魚既有實用價值又有審美價值,為何隻有《愛蓮說》,而沒有人作《愛魚說》?我一直惑而不解。

還有一點,我要為魚鳴不平。古人既視魚為不可或缺的佳饌,但中國人的“八珍”裏卻沒有它。“八珍”的說法曆來不一,民間所說的“八珍”裏列有一味鮑魚,可是鮑魚卻不是魚,它是貝類。《禮記》裏提到的是“淳熬、淳母、炮豚、炮戕、搗珍、漬、熬、肝”,據梁實秋考證是指“牛、羊、麋、鹿、麇、豕、狗、狼”這八味,並沒有魚。有一說是指“野駝蹄、麈沆、醍醐、鹿唇、駝鹿麋、天鵝炙、紫玉漿、玄玉漿”這八味,也沒有魚。還有一說是

“龍肝、鳳髓、豹胎、鯉尾、鴞炙、猩唇、熊掌、酥酪蟬”,提到了魚,但是龍肝和鳳髓是無處去尋的虛妄之物,讓人對這份菜單的真實性產生懷疑。

魚的不入“八珍”,可能是因為物以稀為貴的緣故,魚太常見。但是,稀而貴的東西就一定好吃嗎?豹胎、猩唇這樣的東西,聽著就令人感到異怪和惡心。據吃過熊掌的梁實秋說,熊掌吃在嘴裏,並無快感,甚至還難以下咽,他寧舍熊掌而取魚,因為“真正的美食不過是一般色香味的享受,不必邪魔外道地去搜求珍異”。相信很多人的選擇也是一樣,如此“珍異”,不吃也罷。魚是人們心目中的大眾食品,並非縹緲神奇的天宮仙饌,它是可望又可及的。

很多人將魚視為款待客人的最佳菜肴,魚在中國人的飯桌上是一道少不了的珍味。進到飯館裏,問起有什麼好菜?總有服務員告訴你:“今兒個有魚,新鮮的,來一條?”酒店門廳裏陳列的,總是鮮活的魚,沒有人拴一頭肥豬或是一隻雞在門口招徠顧客。沒有魚的宴席,再豐盛也不能算是上乘,主人總會感到由衷的歉意。酒席上上了一道魚,那等級就立刻高了許多。逢年過節,喜事宴客,都會有魚。魚身上要放一張大紅的剪紙,照例是不吃,端一端就會撤下去,應著“連年有餘”的吉兆。可是上什麼魚,各地卻是有各地的說法,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魚中何為上品?傳統的說法是“鯿、白、鯉、鯽”。北方人愛吃鯉魚,視為頭菜,尤以河南人為最。黃河大鯉魚是款待上賓的珍品,一尾動輒要上百元錢。(想必孔老夫子也喜歡吃鯉魚,否則為何要將他兒子取名為“鯉”?)南方人的飯桌上卻是少有鯉魚,他們認為鯉魚肉粗,有一股土腥味,不好吃,實在不得已才上鯉魚。北方人對南方人愛吃的鯽魚也不屑一顧。有一年,黃河三門峽水庫漲了大水,水退了之後,在被淹沒的田地裏留下了厚厚的一層魚,綿延達好幾裏。陝西人不懂得吃魚,有人跑來看看,揀了幾條大的鯉魚,鱗不刮、內髒不去除就囫圇地下了鍋,結果煮出來後腥味難聞,沒有吃全扔了。當地內遷工廠裏的南方人揀走了一部分鯽魚,剩下來的魚被當地的農民用鐵鍁裝上馬車,運到田裏漚成了肥料。

廣東人偏愛草魚,他們稱為鯇魚,清蒸了用來做頭菜。但在江浙人的眼中,草魚很賤,隻是略高於鰱魚而已,請客用草魚會讓人笑話的,隻有杭州的“樓外樓”用草魚來做“西湖醋魚”。他們認為,草魚、鰱魚和鯉魚一樣,都是食草的魚,身價不如食肉的魚高,待客最好用鯿魚、白魚、鱖魚、青魚。鰻魚現在的身價很高,已經令人不敢問津了,在廣東的大酒店裏它被稱為是白鱔,是要用銀盆子盛著上桌的。請人吃鰻已經成了一種身份的象征,但那是被日本人捧出來的。日本人愛吃鰻魚,大量的鰻魚出口,將它們抬成了天價,僅一尾鰻魚苗就要賣十幾元錢。老年人卻是對此不屑,嗤笑說:“往年誰吃鰻魚?它是專門從江中浮屍的肛門中鑽進去吃死人肚腸的,太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