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在吉隆坡辦畫展,二月十三號下午,畫廊八十高齡的主人前來告訴我,明天他要陪太太到外地去過情人節,畫廊不開張,他安排我一人到外地的一個孤島去度假。
沒想到在馬來西亞這個伊斯蘭教的國家裏,一個西方的節日竟然那樣的重要!還不到下班時間,吉隆坡的街上已經擠得水泄不通,原本就塞車嚴重的街上到處蠕動著汽車,到處都可見到手拿鮮花、手牽情侶的行人,幾乎所有的飯店都爆滿。我滿城轉了好久,才在一家台灣人開的“古早粥店”裏吃了飯——情人們不會去粥店的。
真是一個孤島,從岸邊要乘三個小時的快艇才能到島上。這是個孤島,然而卻並非荒島。它遠離馬來西亞北部的海岸線,孤懸在印度洋中,隔著國界線與泰國的普吉島相望,在地理上兩者同屬於一個群島。這裏正位於馬六甲海峽的最北端,地理位置非常重要,風景又十分旖旎,從英國人的殖民時代就被開發了出來,作為度假勝地。島上現有的一家五星級酒店還是英國人建的,具有東印度的風格,十分雅致,白牆紅頂,房間裏所有的家具都是用貴重的柚木做的,維多利亞式的古典情調,甚至還裝飾有熱帶氣候根本不需要的壁爐。每個房間都有一個陽台,陽台上放一把白色的藤椅,一架高倍的望遠鏡。推窗四顧,深藍色的海水立刻把我的目光包圍。全島布滿了密密匝匝的熱帶森林,窗口高大的榕樹上,竟然棲息著巨大的紅喙犀鳥,花叢中還飛翔著小如食指的蜂鳥,原來這裏是這兩種珍貴鳥類的保護地。通陽台的門上畫著一隻猴子頭,用英文寫著No,旁邊畫了一串香蕉,又是No,明確提示:別讓猴子進來,也千萬別用香蕉逗引它!看來這裏生態很好,經常有這類不速猢猻的造訪。
正倚在陽台上看印度洋上的落日,忽然聽見身後有人輕輕敲門,我用英語說:“請進!”但半天也未見人,回頭一看,嚇了我一跳:暮色中,有一隻銀色的盤子,上麵堆著茶杯飲料,在屋頂微弱燈光的照射下,正平著我的視線慢慢挪來!正在驚詫之間,銀盤下的黑影中露出了一個女子頭,高額厚唇,黝黑如烏木雕。她身高隻有一米四幾,要踮起腳來,將手舉過頭來頂著茶具。我問她的國籍,說是印尼伊裏安島的土著,來打工的。她隻會幾句英語,然而訓練有素,非常有禮貌,把兩張就餐券放在桌上就退著出去了,還輕聲說:“帶你媽看戲!”(馬來語:謝謝!)
兩張餐券一紅一白,都印得非常講究,如同請柬。上有酒店的印章,還印上了就餐時間和桌次,更標明了就餐要求:七點鍾持紅券到餐廳去,要求著正裝,至少要打領帶,穿皮鞋而不能穿拖鞋。餐廳建在海濱的礁石上,並伸向海麵,四周落地玻璃窗下全是澄碧的海水,很透明,從這裏一直到斯裏蘭卡之間沒有任何島嶼,目光可以橫穿整個印度洋。講究的柚木餐桌上鋪著潔白的亞麻台布,上麵繡著酒店的金色紋章,桌上有點著的蠟燭、一枝玫瑰,一張席卡上麵印著我的房號和姓名。按號入座,立刻就有矮小的黑人前來侍候就餐。我揣度主人是特意挑選這種土著來作侍應生的,這樣才能把客人陪襯得更高大、更白皙。餐廳的一角有樂隊,居然是風笛,在奏《夏天裏的最後一朵玫瑰》,儼然一副英國的做派。舉目四顧,就座的幾乎全部是歐洲人,由於是情人節,都是一對一對的,隻有我一個是單身。偶然見到兩對亞洲麵孔,湊上去一搭訕:原來是Japan,沒戲,隻得怏怏地回桌切龍蝦,啜椰汁。
英國紳士式的晚餐結束,立即回房,拽去領帶,穿上大花的沙灘裝,光著腳奔到沙灘上,按照白色餐券的提示,要去參加九點的篝火晚會。剛到沙灘上,立即有人扒去我的上衣,塞給我一把木頭做的三股叉,用筆在我的臉上馬馬虎虎地畫了幾筆胡子,塗紅了鼻子,給我起了一個臨時名字:幾拉!十分鍾前的紳士們立刻都變成了海盜,被一個個身穿黑裝的小嘍囉們引著,手舉木頭製的刀槍棍棒,呼嘯山林。先走上一條停泊在岸邊的海盜船,再走下來,裝模作樣地在沙灘上挖掘財寶。突然,有人“哇!”地一聲尖叫,真的挖出了“人”——原來這是預先埋在沙灘裏的一隻烤好的羊,上麵包了一件女人衣裙。大家既已上了賊船,隻得扮做殺人的幫凶,扛著“女人”到了篝火邊,於是,一群花臉烏麵的“強盜”便坐躺在沙灘上,一邊聽樂隊在用印尼的杭格龍奏樂,一邊喝啤酒、手撕烤全羊。如果覺得某人不順眼,便一齊動手,把他(她)扔進海裏去洗澡!那人再濕淋淋地爬上岸來。由於馬來西亞是伊斯蘭教國家,所有的遊客最大限度也隻能光膀子,女人隻能穿比基尼,絕對不準全裸。這個狂歡一直繼續到天明,等到無比豔麗的朝霞從海上升起時,大家已經懶洋洋地躺在沙灘上,連動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個月後,印度洋上發生了那次特大的海嘯,我在鳳凰台的節目裏竟然看到那座孤島上的酒店也被淹了,我住過的那個二樓房間裏,已經堆滿了死魚臭蝦,一片狼藉,不禁令人不寒而栗。原來,不僅紳士和海盜之間的角色轉換是那樣的迅速,而且生與死之間的轉換也是那般的迅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