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大業十四年四月七日這天的我,並沒有想到那麼多。我被一個賣麵具的貨攤所吸引,站在跟前久久不願離去;貨攤上掛在高處的麵具我根本夠不著,而單是擺在最低處的這些就已經十分漂亮了!其中一張麵具是一隻兩角的辟邪,流光溢彩,惟妙惟肖。我伸出手來,可手指剛碰到麵具,它就掉了下來。
麵具背後露出一張好看的臉。
我清楚地記得這張臉。就在一個月前,長秋寺頗有些涼意的春夜裏,我曾盯著這張了。
離阿奴,我記得他的母親是這麼喚他的。
他的身上已經沒有了上次見他時的那種流轉的白光。他已經變成了一個真正的鬼。
離阿奴伸出手在我眼前比劃了一下,笑了:“你能看見我?”
“嗯,”我說,“你現在是鬼了。”
可我並不確切地知道把一個和我一般高矮的鬼放進竹編的籠子的方法。
“你願意跟著我走麼?”我隻好問他。
他點點頭。
莊桃樹從牆上躍下來的時候,看上去就像一枚蒼黃的紙鳶。
離阿奴說,當時他的母親並不知道,他的祖父已經死在了遙遠的南方。
離阿奴、他的母親南陽公主、父親宇文士及三人,被父親起兵叛亂的哥哥宇文化及派來的家丁莊桃樹活捉在自家的院子裏。
被帶走的那一刻,離阿奴甚至有一絲興奮。
然而不久,當他們作為俘虜被帶到山東聊城,一個名叫竇建德的人對他們說,自己必須殺光所有姓“宇文”的人。因為姓“宇文”的人殺了皇帝老兒楊廣。
離阿奴被殺了。他的母親南陽公主隻流了一滴眼淚。
然而對我而言,洛陽的宮城裏住沒住皇帝,是件無關緊要的事情。對於和尚、商人、百姓、官員和衛士們而言,似乎也是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真正要緊的是亙古不變的曆法和節日,遷徙不止的白骨和者卩城。
我摸到衣角裏還有幾文錢,於是帶著離阿奴去吃燒餅和糖人。
我們又聽了念梵唱經,看了吞刀、吐火,離阿奴很高興。
“對你沒有好處的事,你做麼?”我問他。
他嘴裏嚼著油杉〖,搖搖頭。
“我求你做呢?”我又問。
他想了一下,點點頭。
“幫我抓個女鬼吧。”我說。
如果真的抓到了朱枝,迦畢試就會死心,洛陽就會見光,所有的鬼魂都會消失不見。那個時候,離阿奴也會消失不見。因此,讓離阿奴幫我抓朱枝,我心裏很愧疚。這就是我那麼大方地請他吃東西的原因。
而離阿奴隻是看著我,毫不猶豫地猛點著他那漂亮的腦袋。
百戲的演出讓洛陽的中心更明亮,而四周卻也更黑。
波波匿一路追著朱枝的氣味到了長秋寺。
我和離阿奴蹲在她設的陷阱旁,眼目青一眨也不敢眨。
二更天的時候,青石板的巷道漸漸變成了紅色。
因為走來了一個穿紅衣的女人。
“那就是朱枝。”我對離阿奴說。
我們看不清她的臉,她的頭發散得到處都是。
隻要她走過了第三棵柏樹,我和離阿奴同時使勁拉起手裏的線頭,朱枝就會被關進波波匿事先設下的竹篾籠子裏。
一步,兩步,三步……
扯線。
朱枝發出尖利的叫聲。她像一顆珠子那樣彈了起來,高高地飛過我們頭頂,落在了長秋寺的院牆上。
她不停地叫著,叫聲淒厲刺耳,我趕緊伸出兩手來捂住耳朵。
離阿奴已經追了上去。
等我反應過來,氣喘籲籲地跟上去,朱枝已經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們靠著院牆停了下來。
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腦海裏是朱枝飛起來的樣子。風吹著她深紅的裙角,它們在夜幕中鼓起和飄動的姿態是那麼炫目,就好像是她隻是一縷花蕊,而層層的花瓣正從她身上蘇醒。
過了一會兒,地上映出了一個狹長的影子。
我抬頭,看見波波匿。
“抓著她了麼?”我問。
她沒有應聲,遞過來一屜竹篾籠子。我舉起來,借著燈籠的微光仔細端詳:裏麵空空如也。隻沾了些夜露。
“又跑了?”
波波匿默默地點了點頭。她突然顯出不耐煩的神色,我趕緊解開一直捂在懷裏的蒸糕,遞到她跟前。她聞到裏麵石香菜的氣味,總算有了好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