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趕在陷落之前(2)(2 / 3)

波波匿咬了幾口蒸糕,同我一道往延年裏的家走。

每次抓不到朱枝,波波匿就會一連暴躁好些天。我卻隱隱有點快樂。或者其實我並不是真心實意要抓住朱枝的。不然為什麼我們抓了這麼多年,卻從來沒有抓到過她呢?

走到一半時她停了下來,對著空無一人的街道說:“出來吧,別躲了。”

離阿奴從黑影裏現出身形來。

就這樣,我和離阿奴一左一右地跟著波波匿,像祖孫三人那樣,走回了延年裏。

【武德三年冬至】

武德三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我站在長秋寺的蓮池旁,手捧在臉前哈氣。不遠處有個跟我差不多年紀,麵目模糊的小沙彌趴在岸上敲著池麵的薄冰,一麵嘴裏嘟囔著:“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八九雁來……”

新皇帝選了長安做都城。那是一座在若幹年前我們曾路過的城市。洛陽從長安的身上碾過,向著日落的方向奔去。東都變成了西都,西都變成了東都。而在我們身後,名叫李淵的新皇帝端坐在嶄新的龍榻上,他的子民在傾隹的殘垣間修築起一座全新的帝都,長安就如同當年的洛陽一樣,接受著世界的朝拜。

洛陽並沒有陷落,人們卻已漸漸將它忘己了。

我的五官和四肢日益敏銳起來。我能在黑暗中穿針引線,在青獸一樣的屋脊之間跳躍,在比丘尼的歌聲中聽見洛陽城裏最私密的呢喃。直到有一天,在我習以為常的迦畢試的心跳之外,我突然聽到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心跳。這種陌生的心跳就像貓走過屋簷或是雨滴落庭院。最後我終於搞清楚,那是我自己的心跳聲。

我也終於明白原來命運並不是一條路,而是一條河。它會推著你走向某處。不管你不。

在一個晦暗的黎明,波波匿突然厭倦了她這輩子唯一著迷的事情。“禪師,”她用一種不緊不慢的口氣對我說,“你去抓朱枝吧。抓住她之後,就去找迦畢試。”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就好像突然被人看穿了一樣。我已經可以抓住朱枝,但每次都故意放走了她。我甚至不再關心洛陽什麼時候陷落,因為我害怕陽光照到洛陽城裏時,離阿奴就永遠消失了。

然而波波匿的話對我來說是無法抗拒的。孤獨像臍帶一樣連著我們,我已經把波波匿當成了世上唯一的親人。

冬至這天,朱枝把自己關在永康裏的一間客房。

她從裏麵把房門閂上,獨自在房裏誦起了《大悲咒》和《小十咒》。

我正在門外發愣,樓梯上傳來噔噔的腳步聲。剛藏好,就聽到來人已經走到了門口。接著響了三下叩門聲。

門內誦經的聲音停了一下,馬上又唱了起來。

來的人聲音急切地說,自己是宇文士及。

宇文士及為什麼會來找朱枝?我百思不得其解。

那房一直有。

他站在門口兀自說了許多話。他的愧疚,他的無奈,他的思念,他的不知情,他的身不由己。最後,他問她:我們還能做夫妻麼?

她回答:我與你仇深似海,這輩子恐怕沒這個緣分了。

宇文士及又說了很久。朱枝仍舊不開。

宇文士及說的那些話,就是石頭聽了也會開出一朵花兒來,門裏的人卻說:非要見上最後一麵,我隻能打開們一劍殺死你。

最後,宇文士及鼓起了他這輩子全部的勇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客棧。

他的步聲是那麼的孤獨,一下一下地敲打著走道……

這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門裏的那個女人不是朱枝。

朱枝一定是從房門進去,又從窗戶溜走了。她能在月光裏像珠子那樣彈得很高,像鳥兒那樣展開裙闕華美地飛翔。

原本在房裏的人,應該是南陽公主。

朱枝為什麼會設下這個圈套,引我去抓南陽公主?

我躍上屋頂,那裏果然已經空無一人了。

澄黃的月亮下,洛陽城那連綿的重簷、藻井、卷棚、廡殿都在微微顫動。連成一片的屋頂隨著西陽門外那白骨的呼吸而輕微地起伏著,如同洛陽是一個擠滿了獸的畜欄。朱枝經過的地方會留下紅色的印記,現在,這抹紅色正淡淡地延伸向西門禦道。

我說過我會在洛陽城青獸一樣的屋脊之間跳躍。現在,我就正在魚鱗一樣滑膩的瓦片上跑著。每一次落腳,都能感到腳下的青獸在拱起脊背來接住我,於是我能彈得很高,落到更遠的地方去。跑得快時,青獸都變成了巨大的鯉魚。它們從洛陽城焦灼的土地中躍出,朝著長秋寺的方向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