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趕在陷落之前(2)(3 / 3)

在替波波匿抓鬼的月夜裏,離阿奴教會了我在屋頂奔跑。

一開始,他須得牽牢我,不然我就會從屋頂上掉下去。後來,當我自己已經可以從東陽門的宜壽裏一路跑到宣陽門的衣冠裏,再又按著佛誕日遊佛的路線,經過永寧寺,獨自躍上宮城裏那些華麗的廡殿時,就換成我牽著他了。

波波匿並沒有向我提起過把離阿奴裝進竹篾籠子的方法。他大部分時候並不像一隻鬼,隻是有一次,我用食指戳他的眼睛,才發現那裏並沒有什麼眼球和眼白,而是一汪。

有時候我也會想,為什麼一定要抓住朱枝呢。為什麼一定要讓洛陽城停下來,為什麼一定要等到太陽照到洛陽城,這都是波波匿盼望的。但是離阿奴一定不愛在陷落於日光的洛陽城裏變成水汽。而其他人呢?洛陽城其他的人和鬼魂呢?他們會想要抓住朱枝嗎?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沒有人抓住過朱枝?他們不知道朱枝與洛陽城之間那種隱秘的關聯嗎?而從不開口的迦畢試,他最大的秘密或許正是他的沉默吧。波波匿故意編了一個漫長的謊言,裏麵隻有一個永遠抓不到的女鬼和一個永遠不開口的啞巴,這樣,就沒有人揭穿她了。

隻有想到這裏,翻湧的好奇心才會讓我不顧一切地想要抓住朱枝。而除此之外,似乎再沒有比離阿奴的一舉一動更吸引我注意的事了。

我跑了不多一會兒就追上了朱枝。長秋寺的院牆,樹木和馱著釋迦牟尼佛的六牙白象,都已經變得赤紅。

而這條血舌一樣的路的盡頭,是雲休方丈的禪房。

我進到禪房裏的時候,朱枝正在梳頭。

她的頭發就像一弘墨色的泉水,流海在房間的四處。

雲休方丈鋥亮的腦袋浮在這汪泉水之中,若隱若現。

我的手心裏全是汗。朱枝就在我的麵前。波波匿和我各自追尋的謎底,就活生生地在禪房裏站著,等待揭開。

禪房裏有一種熟悉的味道隨著朱枝的頭發彌散。我突然發現,雲休方丈用來放條尺的案上,放著一缽新摘的石香菜。

月光透過窗梗照進來,把這氣味攪得有些奇怪。在這熟悉又奇怪的氣味裏,我伸出手來,觸摸到了從未想到過的那個結局:

朱枝的頭發一寸一寸地斷裂了。它們在靜夜裏發出蠶啃噬桑葉的沙沙聲,紛紛揚揚地落到了地上。最後,朱枝的頭上隻剩下了一簇亂蓬蓬的白發。而雲休方丈剛才被她的黑發遮住的身體這才露了出來。他正盤著腿坐著,緊閉著雙眼。

我正想叫醒他,這時,朱枝的衣服也一寸一寸地掉落了。那層層疊疊的深紅色裙闕像被無形的刀所剪裁,從她身上絮絮地剝離。最後,朱枝的身上隻剩下了一套髒兮兮的灰衣。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就像三年前我第一次看著她珠子那樣彈落到長秋寺的院而緊接著,朱枝的臉竟然也開始脫落了。我還沒有看清她的模樣,她的臉皮就變得幹燥而翻卷,一陣風吹來,就像拂塵掃過佛案,那層貼在臉上的皮膚就消失不見了。最後,朱枝的麵上隻剩下了一張皺巴巴的老臉。

的。

洛陽城仍在一刻不停地陷落。

防風氏的白骨日以繼夜地牽著它往西走去。而洛陽已經不再是一匹淹沒在夜色裏的馬了。在跋涉過不可計數的山巒與江河之後,洛陽成了一張千瘡百孔的漁網。時間在這張網裏無可阻止地流失,而關於洛陽城的種種傳說和回憶也像光陰之河中的漏網之魚一樣,從洛陽鬆動的房梁上、麵倒的城牆邊遊走了。

若幹年前那場浪漫而璀璨的遷徙,遺落為今日黑暗中的背叛與逃亡。

洛陽城裏再也找不出一個可以說故事的人。洛陽目卩將陷落,而它早已被自己的城民牆上一。

【武德四年元宵】

因為迦畢試還是沒能在黑魆魆的影子中遇到他昔日的愛人。我沒有把朱枝交給他。

正月初十下了一場雪。

到十五的時候,雪還沒有化。

我和離阿奴在院子裏紮兔子燈。白紙糊的兔子燈往雪地裏一放,幾乎尋不著了。離阿奴就剪了幾片紅色的油紙,給它們做了眼目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