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趕在陷落之前(3)(1 / 3)

我們做了一個特別大的兔子,這是兔婆。另有一些小的,是兔仔。做骨架的竹篾不夠了,就拆掉波波匿用來抓鬼的籠子,再一彎一折,拿紙糊了,又多出幾隻兔仔。那幾隻被突然釋放出來的鬼魂,帶著有些意外的神情,嗡嗡地說了好一陣,賴在原地不走。過了一會兒,他們像狗一樣揚著鼻子在空氣裏嗅著,最後一個接一個地鑽進了兔子燈裏,爬到裝著茶油泡過的白米的小盞子上,把身體浸在米粒間,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是一些無家可歸的鬼。沒有了裝他們的竹篾籠子,他們就自己鑽到了竹篾做的兔子裏。

我和離阿奴一邊紮著燈,一邊等“過燈”的隊伍。他們會從東邊的建春門出發,一路都會有人力卩入進去,隊伍走到我們延年裏的時候,就能是幾百號人了。

我拿手擰著兔婆的耳朵,扯來扯去。等了半天,“過燈”的隊伍還沒到。

後來我竟等得在雪地裏睡著了。

我在睡夢裏聽到離阿奴說“來了來了!”,然後看到兩盞扇麵燈打頭,一條長長的燈龍進了延年裏。沿路不斷有人擎著荷花燈、芙蓉燈、狗燈、貓燈加入進去。等隊伍出了延年裏經過長秋寺時,和尚們也點著燈加入進來。最後,有上千人都參加了“過燈”。人們似乎習慣於明媚的燈火,而不是長久的黑暗。人們也似乎忘記了洛陽正在陷落這回事,縱情享樂著。經過永寧寺的時候,三個比丘尼的歌聲變成了一陣大風,把“過燈”的隊伍吹散了。我手裏的兔子燈晃了幾晃,裝著米和燈芯草的盞子倒了,噗啦一下,米都撒到了我身上。火苗像溫曖的豆子,在我的頭上、脖子裏、手背上、褲腿上滾落。我變成了一根燃燒的燈芯草,灼熱難耐的滋味從頭到腳蔓延開……

我突然驚醒了。

院子裏靜靜的,一片白皚皚的雪上,端坐著一圈紅睛的白兔。

白兔的肚裏點著燈,先前還在睡覺的那幾隻鬼被燈芯草燒到,劈劈噗噗地跟著燃了起來。他們隻慘叫了不多一會兒,就都燒成了一縷青黑色的煙。

我得,坐雪地裏了來。

離阿奴從院子外麵跑回來,他對我說:今天城裏漆黑一片,沒有人燈。

“誰讓你點這些燈了?”我氣鼓鼓地說。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

“都熄了!”我爬起來,拿腳去踹那些燈。

離阿奴默默地跟著拿腳去踹燈。

等所有的兔子燈都黯下去,變成跟雪地一樣的顏色,我開始把它們一個個都翻過來,朝裏麵喊:波波匿!波波匿!

離阿奴沒有再幫我。

他站在雪地裏,臉上帶著疑惑的表情,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在發現朱枝和波波匿就是同一個人的那天夜晚,我把波波匿裝進了她親手做的一隻竹篾籠子裏。

原來“抓鬼婆婆”就是鬼;而她窮盡一生要抓的鬼,就是她自己。

波波匿和迦畢試究竟有怎樣的恩怨,我想這個故事一定與波波匿口中那個朱枝與迦畢試的故事大不相同。

可是不管他們之間有什麼樣的故事,我者卩不能把朱枝交給迦畢試。

波波匿和離阿奴是這昏暗無光的洛陽城裏我唯一的親人。如果把朱枝交給迦畢試,我就要失去波波匿;而當陽光照進洛陽,我也將失去離阿奴。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朱枝囚禁起來,永遠不讓迦畢試找到她。

離阿奴不知道,朱枝就關在一隻兔子燈裏。

米是鬼魂的禁符,她隻能伏在那盞浸了茶油的米上。那些燈芯草,不能點。

等我在一隻兔子燈裏找到波波匿時,她已經被熏成了黑糊糊的一團。我提起燈,走到院中的水缸邊,把燈整個兒按進去。再擰上來時,波波匿已經被滌過,變成了朱枝的樣子。身上的黑灰掉幹淨之後,露出她深紅色的裙子,像一尾被撈起來的金魚。

“波波匿!”我叫她。

她睜開眼睛,詭秘地微笑了一下。

“禪師,你為什麼不肯放了我呢?”

“因為我不能把朱枝交給迦畢試!”

“洛陽的秘密,並不是我和迦畢試之間的秘密,”她緩緩地說,“洛陽早就已經停止遷徙了。”

“不可能,”我說,“我聽得到迦畢試的心在防風氏的胸腔裏跳著;我的眼睛裏總是無盡的黑暗。如果洛陽早就已經不動了,太陽會照進這裏的。”

“你聽到迦畢試的心在防風氏的胸腔裏跳著,那沒錯。隻是你聽到的另一個心跳聲……並不是你自己的。”

“那是誰的?”

“是別人的。禪師,你在大業四年的時候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