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你撒謊!”
“禪師,洛陽城隻是你的一場夢。隻是你有的夢長,有的夢短。短的,像元宵的夢,十四年前的洛陽燃了起來,或是今年“過燈”節上燈籠燃了起來,並沒有什麼不同;長的,像迦畢試的夢,一直要在黑魆魆的影子裏遇到另一個人,卻總是遇不到。”
“洛陽的遷徙也是夢麼?”
“是的。這是你最長的一場夢。”
“你又在編故事了。我是鬼,你們是什麼?”
“你夢裏的洛陽城就是一個鬼城。禪師,你想想,為什麼會這樣?洛陽為什麼總是黑夜,洛陽的鬼魂為什麼總也抓不完?因為你在這裏遇到的所有“人”,都是鬼。所有你以為是鬼魂的,其實都是人。南陽公主和宇文士及都還活著,他們並沒有變成鬼。而我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我是迦畢試左臂上的那隻朱紅色的鳥兒。”
“你編出這樣的話,為的就是讓我放了你。騙不了我!”
“禪師,有一個人不在你的夢裏。他可以證明我的話。”
“誰?”
“雲休方丈。”
雲休方丈有一張白淨年輕的臉,一雙素淨柔弱的手。單看這些,是斷不會料到他和我有多麼複雜的前因後果的。
然而我對波波匿的話將信將疑,終於還是帶著那盞兔子燈去了長秋寺。
僧人們正在佛堂裏唱著《伽藍讚》。我走過種著桂樹、朱槿、香茅、優曇花和暴馬丁香的五味園,再又去園子裏依依查看了地瓜、芝麻、蓮藕和石香菜。我還使勁掐了一把石香菜的莖,裏麵立刻流出明綠色的汁液來。這怎麼可能是夢呢?有這樣細致入微、活靈活現的夢麼?
甚至經過那六牙白象的時候,我都特別仔細地撫摸了它。它冰涼、堅硬,不像是可以夢出來的。
進了雲休方丈的禪房,他像所有比他年紀大出許多的得道高僧一樣,早就知道了我的到來。
他平生第一次用和藹的眼光端詳著我,然後半是自言自語地開口道:
“禪師,這是你的執念,還是我的呢?”
然後,從雲休方丈的口中,我了解到了一段波瀾不驚的傳奇——聽起來如同發生在陌生人身上,卻又的的確確與我有關。
隋朝的長公主南陽與西域來的胡商迦畢試相愛了。大業四年,長公主下嫁宇文士及,同年生下一名女嬰。女嬰出生的時候,脖子上纏著臍帶,連哭都沒有哭一聲就離世了。宇文士及怕公主傷心,也怕得罪了皇帝,連夜從民間抱來一名男嬰。當夜負責接生的產婆和宮女後來在一場宮廷瘟疫中全部死去。
那個女嬰,其實就是公主和迦畢試的孩子。她並不是難產死的,而是被人下了咒術。下咒術的,正是迦畢試左臂上紋的那隻鳥兒。原來那隻鳥兒可以化做人形,是一個黑發白膚的女子,自喚朱枝。朱枝也愛上了迦畢試。可是她那顆鳥兒的心髒是如此之小,而嫉妒又是如此之大。朱枝咒死女嬰之後,陷入了死嬰的夢裏。在夢裏,洛陽變成一座黑暗的城市,總是無法被陽光照射。而朱枝也成了一個白發黑膚的老婦,叫做波波匿。在這個嬰孩的夢裏,所有的因果報應竟然得到了精確的安排。波波匿背負著一個生生世世的難題,那就是她必須抓到朱枝。
我大氣也不敢出地聽完了雲休方丈的話。
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把手裏的兔子燈揉成了一團紙。我低頭看著這團雪白的紙,想起兔子燈都是中間一個大的兔婆,兩邊各有一隻小兔仔的。雲休方丈說的都是真的麼?為什麼聽起來那麼離奇?原來我不願放手的親人,並非親人;而我一直視而不見的人,卻又是生我的人。
這都是真的嗎?
如果是真的,那我十四年來的生活,波波匿教給我的一切,者卩是謊言了?
我舉起食指,鼓足勇氣戳進自己的眼睛。
再拿出來看時,食指上果然沾著墨汁。
我真的,隻是一個死去了十四年的鬼麼?
白骨拉動的洛陽城,真的隻是一個離奇而冰涼的夢麼?
趕在陷落之前,南陽公主遇見了宇文士及,朱枝變成的波波匿遇見了迦畢試,離阿奴遇見了我。而我已經死了……
每個人,都找到屬於自己的真相了麼。
夜涼如水。石香菜的味道又幽幽地散開來,好像很多年前的那一天。
朱枝從揉成一團的兔子燈裏飛了起來,好似一枚赤紅的彈珠。她在空中長出了翅膀和鳶尾,在禪房中盤旋了數圈之後,飛入雲休方丈的左臂。我吃驚地發現他的左臂上竟然紋著不空成就佛和他的坐騎迦樓羅,跟迦畢試左臂上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