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終於意識到,在這個“後怪獸”的時代裏,俠客這種身份,日漸失去了合理性。那些生猛的部落和懷有雄心的族長門,都在夢想著別人的土地,異族在他們眼中不過是偉大計劃的某個需要被克服的障礙,有雄才大略的大王們驅策著生龍活虎的戰士,在冰天雪地和戈壁黃沙中運籌帷幄、兵戈相見、你死我活,一步步地推進他們了不起的夢想,粉碎別人的輕狂。YI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對他們品頭論足,但也不願意參與這可能無休止的遊戲。在形而上的層麵,人世間的是非是很難辨清的,他覺得自己無法判斷這彼此對抗的眾多夢想中哪一個更值得認同。換句話說,作為一個人,在人與野獸之間,他很容易選擇自己的立場,而在人與人之間,他則難以決定究竟是站在哪一邊。在形而下的層麵,對他來說,射殺一隻野獸不是很不容易,結束一個人的生命就不那麼容易。
所以,YI每到一處,人們都獻上厚禮,熱情款待,然後就會有一群領袖出麵,極力邀請大俠客能夠加入他們的行列,一起完成千秋大業,鑄就新的豐功偉績,而YI隻好一次次婉言拒絕,這讓大家頗為不悅又分外緊張。為了讓人們放心,YI隻好一次次以神弓之名對天發誓,永遠獨立在一切陣營之外。三番五次之後,人們也就終於不得不默許了YI的立場。當然還是有些人認為他這種消極態度是“不作為”,是對蒼生的不負責任,甚至罵他不是大鷹熊而是孬種,但YI都不為這些指責所動,依舊我行我素,而人們也對他無可奈何。
一想到他能阻止人死於妖獸之口,卻無法阻止人死於人之手,偉大的俠客YI就感覺到自己不夠偉大,所以決定暫時離開江湖,去思考他心中的困惑。
路過終南山的時候,他又去拜望山林裏的那個老頭。
當年,YI為了對付妖怪,曾訪遍名山大川裏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人,尋找一件合適的兵器,來承受他那鋼筋鐵骨爆發出的超人力量,最後找到了這個額頭上有一個“@”印記的老頭,他給了YI那張落日神弓,它不但堅軔有餘,而且驚豔十足,足以配得上那些豪邁的戰鬥場麵和“鷹熊”的盛名。
如今,許多年過去了,妖怪都被整頓完畢了,YI來到山林,將落日弓物歸原主。
@老頭手撫良弓,捋著自己的白胡子,笑吟吟地望著中年漢子,說日後或許還會用得上,YI想了一下,隻抽了一支金剛箭留下來。老頭沒再堅持,隻是拍了拍YI的肩膀,便收起弓,在石桌上擺上一壺清酒,兩個人對飲了起來。
YI覺得老頭兒有點半神半仙的感覺,所以本打算向他討教一二,不過幾杯下肚,腸胃溫熱起來,曖酥酥的感覺開始在滿帶風塵的身體裏流蕩,令他有些陶然了,此時一陣清風漫過山林,翠枝漫舞,聲如波濤,YI忽然覺得其實許多問題或許不必追問,問了也未必有結果,有結果也未必如意,天地之大,亙古滄桑,實在難以言說,於是便默默地一飲而盡,相視一笑,一飲而盡,彼此點頭,一飲而盡,起身告舌手。
下山的時候,YI略帶薄醉,心中那些困惑早已飄散了,隻剩滿天的霞光映照出大地上一個長長的影子。
據說,YI是在一個沉悶的午夜回到泥塘村的。
那一夜烏雲翻滾、雷聲陣陣,卻沒有一滴雨落下,空氣中彌漫著酸腐的味道,整個村子仿佛悶在一個潮濕的蒸籠裏,人們就躺在這個蒸籠裏緊閉著雙目艮、奮力地流著汗水,在惡夢中苦苦掙紮著。就在這個二更天的緊要關頭,那條崎嶇不平的土路上忽然現出一個高大的黑影,在漫天陰雲的遮蔽下陰鬱地走來,沒有驚醒任何人,悄然消失在村子北麵那座空房中,整個村子繼續在惡夢中沉淪。
這就是大俠客YI少小離家老大還的樣子。
不過,沒人能證實事,即便是那個患有失眠症的獨眼老頭兒塔格塔,也不敢對天發誓這一幕究竟是他那隻昏花的獨眼親自看到的,還是夢中所見。詭異的是,那一晚村裏所有人都做了同一個夢,在夢裏一道圓弧狀的閃電刺破夜空,照亮一張變了樣的、慘淡的、蒼白而可怖的麵頰。
天亮之後,人們發現村子南邊的界碑上插著一支金剛箭,在晨暉的映照下閃爍著凜然的寒光。
大家不約而同地聚集到村長好把式老飛的家裏,討論起大家一齊做的夢。
在YI離開的這些年裏,村子鬧過三次幹旱、五次饑荒和兩次瘧疾,餓死病死老死鬱悶死了十幾個人,夭折了七八個嬰兒,有對孤苦伶仃的兄妹跟著一個從這裏路過的部落走了,朵朵在生第五個孩子的時候難產死了,她的丈夫明白人阿伏也因為吸了太多的“八裏香”整天待在小黑屋裏咳嗽個沒完,神智多少有點失常了。泥塘村仍然在雨天黏糊糊,在晴天硬邦邦,在晴雨不定的日子裏不斷變換著形狀。雖然還有個把老得眼睛都睜不開的阿公阿婆偶爾念叨一下那個叫YI的小孩,多數人對這個名字已經不太有印象了。又由於噩夢之故,所以大家雖然覺得大俠YI歸來固然是很光榮的事,但心裏麵卻總有種說不清楚的疙疙瘩瘩的感覺,況且現在外麵世道有些亂,到處都在打仗,大俠歸來的目的還不是很清楚,因此,討論的最終結果是一致決定:當這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老鄰居、老哥們來自己家串門的時候,除了要嘮嘮家長裏短、報以熱情的微笑外,同時也保持一定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