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道,YI在下山的時候懷有一個夢想,那是一個非常美好的想法,人類的未來本有希望走上一條光榮和溫曖的道路,但他在山下遇見了伊放勳,被迫放棄了這一想法,而人類的命運也就此轉向。至於那個想法是什麼,我們無從知曉,可以確定的是,YI對此很無奈,但不論對故事的走向是否滿意,他都始終不慌不忙,沒有表露出不悅、痛苦、惱怒或者無所謂。從那以後,直到他死於輝煌,他都再也沒有回到過泥塘村。

自從得到了YI的相伴,伊放勳的部隊軍威大振。雖然戰場上從沒有出現過大俠的身影,可這個已經得到證實的說法確實令敵人S旦寒,伊放勳就趁著士氣高漲,一鼓作氣,打敗了幾個強敵,拿下了半壁江山。這些事,後世的史書裏都有詳細記載,其中幾乎沒有提到過YI的存在,這是因為YI在伊放勳的軍中基本就和不存在沒什麼兩樣。

常人服了“溫柔散”,便四肢乏力,不能縛雞,不過YI喝下去之後,反而覺得身體舒暢起來。以前他的體內那座火山不定期的噴發,害得他火燒火燎的,非要幹點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件來排遣這股能量,如今火山休眠了,筋絡四通八達,肺腑如沐春風,正像酷暑之後的一場暴雨一般清涼鬆爽,相當的受用。不過,在心理上,YI卻承受著越來越多的壓力。雖然伊放勳號稱仁義之師,軍紀嚴明,不濫殺無辜,許多零散的部族也都不戰而降,卻仍有三大圖騰各異的蠻族在浴血頑抗,因此總不免一番番血戰。每當站在遠處的山頭,看見下麵火海與血海連成一片,聽著隱隱約約的撕心裂肺般的吼叫聲慘叫聲哭嚎聲,YII頭就會湧起一陣夾雜著悲哀、苦惱、無奈和一點莫名的恐慌的複雜滋味,他總會聯想起許多年前天山腳下綠水潭邊被他殺死的那隻獅麵龍角熊的哀號。不過,那樣的哀號總歸是異類的,他聽不懂,隻能感受那最粗糙最基本最純粹的淒厲,而女口今的哀號中卻總是在人的麵容下發出野獸般的咆哮,又在野獸般的嚎叫中夾著幾句他能夠聽得懂的人的言語,這種又像人又像獸、人獸難辨的悲號讓YI感到一絲涼意和惶惑。這場漫長的戰爭如同一個術士,在試煉著人性與獸性的區別,試煉的結果模糊不清,隻留下一些殘肢斷臂瞎眼瘸腿腦漿迸裂身首異處,蠶食著他對於“人”的信),讓他懷疑自己的“止戈”、“非攻”、“以理服人”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話是否隻是空中樓台。

既無法出手幹涉,又不能說服伊放勳,YI就經常噩夢連連,飽受折磨,幾近瘋狂。為了發泄心中的不平,YI又一次拿起匕首,在竹簡上寫下自己的感懷。和伊放勳的那次爭辯,有一個好處,就是迫使他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女卩今,他無事可做,隻好憤而著書,把自己這些年來的所思所想都一一寫下。不料,靈感如江河決堤,一發不可收。伊放勳忙裏抽閑來拜訪的時候嚇了一跳,隻見一團如雪花一樣紛飛亂舞的竹屑,包裹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揮動寒光閃爍的匕首在竹簡上雕龍畫鳳,神色如癡如狂。伊放勳沒有驚擾YI,就退出帳外,吩咐左右,務必善存大俠所寫的每一片竹簡,不論翻山越嶺,都要和輜重糧草一並照看好。

為了闡述自己的思想,YI假想在上一個宇宙中有兩位聖賢,他們一起遊曆萬國,遇見諸多奇聞異事,還就此互相辯論……就這樣,在奮筆疾書的日子裏,YI的精神又一次恍惚起來,他陶醉在書寫的快樂之中,不分晝夜地跟隨兩個虛幻的影子在竹簡上曆險,漸漸迷失在文字的河流中,忘卻了現實的風雨陰晴,也沒有注意到眼睛的酸痛。當又一場冬雪降臨的時候,兩位聖賢已經走過一百個奇異的國度、進行了二十次精彩絕倫的爭辯、彈指間彈去了一千年的時光,而這部打算取名為《洪荒記》的奇書也堆滿了十架馬車,成為了軍營中的一大奇觀。就在他打算一氣嗬成,讓兩聖賢在毀滅世界的時光之災中結束他們的旅程時,YI終於在一個晴朗的早晨意識到,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明晃晃的、模棱兩可、不十分真切了。隨後的一個月裏,YI每天都要按照那位神醫的要求閉眼靜躺,敷幾個時辰的冰涼草藥,在芳香的藥味中沉入黑漆漆的夢中,一覺睡到天色發黑,才昏頭脹腦地起來,怔怔地發呆,花上好一段時間才能回想起自己身在何處。草藥煮了一罐又一罐,負責煎藥的士官對藥味都已經麻木了,YI的視力去卩越來越差,以至於連神醫也無奈地搖頭了,YI於是就明白,他的匕首還沒有卷刃,雙眼卻快要失明了。

從那時起,YI就不再理會那幾百卷的《洪荒記》了,他隻是瞪大了雙目艮,用地看著那個影影綽綽的世界,為即將來到的黑暗儲備更多的形象。不論碧空如洗還是風雨如晦,他都堅持不懈地在大地上仰望朝霞,在山巔上俯瞰夕陽,用微弱的目光力所能及地追逐天空中的飛鳥,撫摸荷葉下的遊魚,向霧裏看花,於水中望月,在姹紫嫣紅的色彩中眷戀不已。眼前的景色一天比一天黯淡了,一切赤裸裸的、血淋淋的、逼真得令人發指的細節都仿佛被一層白紗籠罩起來,都變得不清不楚、迷離曖昧了。“所見皆虛幻”,這便是世界失去形象時YI的最後感覺。當黑色的閘門緩緩關閉,把他從那個有形有色的世界中徹底放逐時,YI竟然慢慢地不再憂心忡忡了,他深吸一口氣,作好準備,要在黑暗無形的世界中,開始又一場新的曆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