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上山時,一群羊散在山坡上吃草,羊被老圪蛋馴得很通人性,從不亂跑。石匠曉得老圪蛋又在棋盤邊,便加緊了步子。石匠走的是陰麵,山坡上到處是灌木叢,其間夾雜著野罌粟、老牛疙瘩、貓眼睛等野花。一股濃鬱的香氣直撲鼻孔,石匠卻無心駐足,一口氣爬上山頂。老圪蛋光著上身在棋盤內獨自推動著棋子,黝黑的膀子上汗漉漉的。老圪蛋係的是紅布褲帶,他跑動時,紅褲帶便左右甩動,很惹眼。
石匠蹲在棋盤邊,老圪蛋卻不理睬他,依然瘋跑著。石匠看了一會兒,喊聲老圪蛋。老圪蛋不理他,老圪蛋已完全沉醉在棋盤中。石匠歎口氣,知再等下去老圪蛋也不理他。每每這個時候,老圪蛋就如一棵巨樹,石匠總有沮喪感。石匠怏怏地回到陰麵的山坡上,從石崖底下取出釺、錘等工具,叮叮當當地忙活起來。隻有這個時候,石匠才會舒坦一些。
石匠是一個特殊的石匠。石匠父親的父親就是石匠,石匠的父親依然是石匠,石匠的父親石大川擔心自己的兒子背離祖業,幹脆給兒子取名叫石匠。石匠沒讓父親失望,春夏秋冬──他閑暇的時光都是在山上度過的,尤其從監獄出來以後,他幾乎很少和外麵打交道。隻是石匠的生意日漸冷淡,人們除了買墓碑,很少想起石匠了。一個偶然的機會,石匠弄了一套《水滸傳》連環畫,石匠的心一動,心想,這倒是個打發日子的辦法。之後,石匠便開始鑿水滸人物。現在,山坡上已有一百位水滸人物了。
石匠選準石料,便開始工作。可石匠怎麼也靜不下心,老覺得有什麼事。可有什麼事呢,他又說不上來。他抬頭望了望天空,天藍得發黑,雲白得泛紫,毒花花的日頭毫不客氣地對著他。山上很靜,錘擊石頭的聲音便顯得空洞。石匠煩燥起來,卻弄不懂煩燥的原因。一走神,錘子毫不留情地擊在手上。雖然砸偏了,可半個指甲蓋已被砸碎,刺骨的疼痛立刻彌漫了全身。石匠的臉抽了一下,將手指吮在嘴裏。
怎麼了?突然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
石匠抬起頭,麵前站的竟然是柳小葉。石匠的腦袋嗡地一脹,眼睛便花了。他看不清柳小葉的麵容,隻看見她的嘴在動。
砸手了?柳小葉走過來,蹲在他麵前,要將他的手從嘴裏拽出來,但沒拽出。現在,石匠真真切切地看清了柳小葉。柳小葉穿的很普通,一件綠褂子,一條白色的粗布褲子,尤其觸動石匠的是柳小葉那雙小丫辮子。不知是陽光太毒的緣故,還是其他原因,柳小葉的頭發不像過去那麼烏黑,而是呈現出一種淡黃色,由於登山,柳小葉的臉蛋透著紅暈,鼻尖上沁出幾顆汗珠。柳小葉的形象竟然和石匠的想象完全吻合,石匠便覺心底的溫情慢慢浮上來。
你倒是鬆口呀,柳小葉似乎生了氣,猛一用勁,拽出石匠的手指。
你憑什麼斥責我?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可這些話隻在石匠心底打了個旋兒,便清風一樣消逝。石匠因自己的沒骨氣而非常惱恨自己,惱恨的結果是沉默。
柳小葉抓著石匠的手指細細看了看,有些心疼地說,怎麼砸成這樣?柳小葉似乎沒在意石匠的沉默,說,你等著,轉身向山的另一麵跑去。石匠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不知她要幹啥。
過了好大一會兒,柳小葉才返回來。她似乎摔跤了,褲子上沾了一大片苔痕,綠褂子還拉出一個小口。她衝石匠調皮地一笑,突然將手伸到石匠麵前。柳小葉手上竟是一隻罕見的猴頭菇。這種菇具有止血、消炎的功效。石匠眼睛一亮,柳小葉還記得山上有這種東西。柳小葉將猴頭菇嚼碎,敷在石匠手上,又掏出手絹替他裹住了。自始至終,石匠沒說一句話。心頭的酸楚和淒涼不停地攪動。
柳小葉坐在石匠身邊,久久地望著遠方。
誰也不說話。
過了很長時間,柳小葉突然說,我不走了。
石匠一頓。他以為她會向他道歉,沒料她出口竟是這麼一句話。石匠略略感到失望,便冷冷地問,外麵混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