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芳清明回去一趟之後,還沒跟吳懋林再見過。和半年前相比,吳懋林瘦了,也黑了。也可能黑了,更顯得瘦了。
紫芳領他進了宿舍,雖是樓梯間,因為一個人住,倒也不覺得比宿舍小多少,擺著醫院統一的床,綠鐵皮櫃,一張桌子,兩把椅子。碗筷就放在桌上,用一個小紗罩罩著。她拿了兩個碗說她去打飯。吳懋林說,我去打吧,拿了碗走了。她問他,你知道食堂在哪兒?吳懋林說,我不知道在哪兒不會跟著別人走?
紫芳先怔了一怔,再想,也是。這不是最簡單的道理嗎?
吳懋林這個人就這樣,他的道理都是正確的,聽著卻不是味道,刀是刀,鐵是鐵,沒有可供回想的餘味。她怔怔地看著孩子,他也在看她。時而,目光越過她,看到天花板上。她在那兒掛了幾個紙燈籠,有黃的,有紅的。空氣中飄來飯菜的香氣,她辨認著有土豆燉牛肉,辣椒炒白菜,還有夾肉的油饃,就是把扁圓的生饅頭坯夾上剁碎的肉沫炒雞蛋,撒上辣椒麵,花椒麵,放到油裏用小火慢慢煎熟。這本是鬆廓這地方的吃食,他們到了這裏全喜歡上了,連頓頓離不了的大米飯也丟到了一邊,拿它當飯吃。吳懋林也買了幾個來,把飯菜放下,他說,你先吃?我來抱?紫芳忙說,不用的,他叫小光,很乖……她有點不好意思,倒好像這孩子是她生的,還是跟別人生的似的。額頭上的那縷頭發不停地掉下來,她就不停地抿著頭發,把頭發抿到腦後,把孩子放到床上,洗洗手,坐下來吃。
那天夜裏紫芳和吳懋林談了很久,孩子睡著後,他們還到溪邊坐了會,靜靜地望著醫院。襯著背後低矮的,灰撲撲的縣城,更顯得醫院這幾幢房子白燦燦的,牆上的紅十字在她眼裏更有一種不言而喻的意義。有一刻,她幾乎想把那天晚上的事跟吳懋林合盤托出。她不想在吳懋林麵前再說假話,也沒有那個必要,可她張嘴的瞬間不知為什麼卻突然改了主意,她流暢地敘述著那個晚上的事,如同她對同事,對院長,對醫院別的領導,對衛生局,對市裏的領導,對婦聯幹部,對羅工程師,重複過無數次那樣又重複了一次。她說,吳懋林聽,兩隻大手擱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地坐著。她說完了,詫異地,不安地看看他,他才說,事情都過去了,也不要多想了,好好帶孩子,別再對不起人家。
她差點跳起來,那你呢?
我?我什麼?
紫芳喃喃地說道,我是說,……你什麼時候回去?她實在問不出他還跟不跟她結婚了。雖然聽他的話似乎他們的關係並沒有變,她還是希望他說得清楚一點。
明天晚上,坐夜車回去,早上就到了。家裏走不開,實在不能多呆了。紫芳知道吳懋林說的家裏就是他上班的地震局,她想不通地震局有什麼忙的,現在又不地震,但是吳懋林說忙那就肯定是忙的。她不知道不要管。
吃完飯,他們不知不覺都比剛才愉快了一點。仿佛他們剛從一個痙攣、惶亂,起著火的外部世界躲到安諡的小山洞裏。醫院的人都知道吳懋林來了,飯後愛在她這兒消磨時間的兩個同事一個沒來,紫芳看著燈下吳懋林清瘦、起著棱角沒一點光澤的臉,她那時根本沒想到十年之後他就去世了,從這一天,到他從太平間冰冷的抽屜裏抽出來,渾身冒著白煙地出現在她麵前,還有整整十年。她想不了那麼多。她最擔心的是以後她甩不掉這個孩子,就算他同意,他母親呢?他哥嫂呢?盡管他們一家都穿著她織的絨線衫,他們家裏的桌子上,大衣櫥、五鬥櫥上,蓋著她鉤的台布,連他們熟人的小孩身上也戴著她織的帽子,她鉤的鞋子,他們仍嫌棄她沒父母,沒家世,沒正式工作。這是吳懋林的妹妹吳懋琪講給她聽的,除了吳懋林,吳家也隻有這個跟她做過同事的人好一點,但是紫芳菜裏鹽放多了,吳懋琪照樣會尖利地叫著說,紫芳,你要死,放這麼多鹽,鹹死了!她晚一步收拾碗筷,吳懋琪就到處嚷嚷紫芳呢,紫芳幹什麼去了,怎麼還不來收拾,桌上髒死了。隻有吳懋林從來沒有嫌過她這些。他比她大了那麼多,已經是一個標標準準的中年男人。又那麼地不愛說話,……她談不上愛他,可能,她的愛全部被吳懋林之前的那個男人拿走了,吳懋林接近她時,她除了獨自生活,拚命工作想證明自己價值的倔強,已經沒有別的了。沒有女人的溫柔,沒有戀愛的甜蜜……所以她才不顧他反對,非要跟著醫療隊來這兒。紫芳環視著這間簡單的,像醫院病房,又像部隊營房的房間,拚命想讓自己明白,這裏是鬆廓,離家七百多公裏的鬆廓。那麼,吳懋林還愛不愛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