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來,自然是幫母親的忙的。可我母親不要我幫忙,她隻讓我管好我弟弟,別讓他瞎皮,最好利用暑假幫我弟弟把成績弄上去。我母親說,不指望他以後做狀元,隻是別讓老師老找她就好,她真沒那空兩三天跑一次學校。
我母親依然跟我在家時候一樣,從雞叫忙到鬼叫,隻是,她的動作明顯沒有從前的活力和利索,所以她必須付出更多的勞動和時間。小屋後麵的豬羊早就沒有了,如今空蕩蕩地堆著柴和幹草。
媽,咱家的豬呢?我問母親。其它的羊啊兔啊沒有就算了,我母親一個人的確忙不過來。但養豬對我家來說是一個不菲的收入,在我父親沒有倒下來之前,我母親一個人輕輕鬆鬆地一年養三四頭豬。每年年底的時候,我家那些肥豬都能令我們的年過得比較充裕,除了賣給屠宰場的,自己家過年的肉也有了。我父親病倒之後,我母親還是堅持每年養兩頭豬:一頭過年殺了賣肉,另外一頭母豬開春下了小豬仔。這些,都是我母親所說的父親的藥錢。現在我家的豬圈裏居然一頭豬也沒有,這差不多是我記事起就沒有過的事情。
你弟弟,比十頭豬二十頭羊還讓我操心啊!我母親說,我不是被老師叫到學校就是被人家爺娘罵上門。她說,我要有這時間,我還能把牲畜賣了?
我母親也變得會抱怨了,整個晚餐,我一直在聽她抱怨:抱怨菜賣不出好價錢,抱怨菜販子殺價太多,抱怨最近地裏的蟲太多,抱怨農藥沒從前管用,抱怨父親吃的藥越來越貴了。和三四年前相比,似乎我母親不是同一個人。三四年前,我父親剛剛倒下,她搖搖晃晃之後站得更穩了,甚至將接下來的日子都算好了,她有著苦中作樂的心理準備,她還能抽出時間去我的學校送新鮮的農產品給食堂的師傅。她一樣操心啊,而當現在一切都習以為常的時候,她卻似乎越來越扛不住了。她嘴上說,媽就是說說,妮別往心裏去,媽習慣了。但是,我真的感覺到她搖搖欲墜了。
媽,您這半年老多了,是不是身體有啥毛病?我問她。
老?媽都快四十了,能不老嗎?能有啥毛病?別自個嚇自個。
您覺得全身有沒有什麼地方不省心的,老疼啥的?
沒有!我哪有空疼啊,我要是不好了,這家怎麼辦?妮啊,我可不能不好。我起碼還得再等上個十幾二十年,那時候你弟弟也不要我煩了,你更不要我煩了。你爸爸,估計也躺那躺膩了。那時候,我不好就不好了。現在還早著呢。
媽,那時候您最多才六十啊,還才開始享福呢。我和我弟弟還等著孝敬您呢,說這話?真是。
其實,我本來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人,但是,我母親的話真的讓我難過了。
妮啊,媽也盼著你們大了,真有出息了,你爹吃藥的錢就不擔心了。那媽就不種菜了,也不起早摸黑了。媽還有盼頭呢,還盼著過兩天好日子呢,你放心好了,媽身體沒事兒。媽就是說說,妮兒難得回來,想跟妮兒說說話。
我的母親,此刻她才三十八歲。三十八歲的女人在農村的確應該不年輕了,她們臉上有刀刻一樣的皺紋,但她們精力充沛、身體健壯、常常把粗野的玩笑掛在嘴上。而我的母親,她似乎昨日還是開得正豔的秋菊,今日便七零八落了。不僅僅是外表,連精神都是一樣地令人感到正在枯萎。
媽,我聽爸說肖經理,死了。
我決定冒險試試看,我想看看我母親的反應。今晚,她跟我聊了那麼多,唯獨沒有聊到這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