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年代 文/封雷
灰城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的，飛揚著無盡的塵埃。
這座城市叫灰城，終年穿著樸素的灰色，其實這灰色並不純淨，因為它混雜了太多詭異的能量。
我感覺天氣很冷，本來春天早已到來，但不知為什麼灰城又遭寒潮席卷，我的袍子漏風，裹不住我微薄的體溫。好了，不要問我為什麼要穿袍子，你看見過魔法師穿羽絨服的嗎？
我叫小M，是一名魔法師，住在灰城，從未離開過這座城市。灰城有一座天橋叫做“人潮”，據說“人潮”的另一端是一個叫做“世界”的地方。我想，在我畢業以後，一定要親眼看一看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
收拾行李的這天比我想象得要早，我才高一，遠遠沒有畢業，當然，這是作為一個高中生的角度而言，作為一個魔法師，我兩年前就已經得到了法師徽章。我之所以離開，正是因為我身份的一半是一名優秀的魔法師，而現在，法師的肩上承載著責任，抑或說是使命。也許，使命比責任具有更多的自發性，誰知道呢？
我和蝴蝶姬來到了人潮，看著那些堆疊如蝗的人口緩慢地攢動，終於明白了“人潮”一詞的含義。你相信人與人之間可以擁擠到這種程度嗎？見縫不能插針，因為很快，就會從後麵湧出另一個人擠進那個縫裏，形成複雜幾何圖案的完美密鋪。
人潮之為人潮，當然一直都很擁擠，隻是最近這樣的擁擠變得更甚。這是因為世界中最近產生一個傳說，從2012年開始，世界會逐漸毀滅。所以世界的人們都通過人潮湧來灰城避難，他們大概是想，全世界毀滅都無所謂，隻要自己活下去就好了。
這個世界的人就是那麼自私，然而誰也不能說他們有什麼過錯，他們也隻不過想活下去罷了。等確定自己還活著之後，他們亦不過是想再活得好些罷了。然後他們便用這些卑微的願望搭砌著，最後搭成巨大的欲望。
2012的傳說來自傳說之書，這也是我說魔法師懷有責任的原因。傳說之書是一本魔法書，記載著傳說法師沫的畢生所學。很多魔法師都以為傳說之書不過是個傳說，然而最近世界中有人發現了它，並公開了其中關於2012的預言。
我和蝴蝶姬想做的，就是找到那本書，破解書中的奧秘，拯救世界，順便學會書中的魔法。我渴望擁有足夠強勁的力量以追求絕對的自由，輕鬆地殺伐一切曾經的枷鎖。
蝴蝶姬是灰城中最優秀的巫師之一，但現在她是我的女朋友，其實我更喜歡叫她小姬，小姬小姬，多可愛的稱呼啊。跟小姬比起來我的法力要弱得多，這是因為我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學習數理化、政史地，而小姬已經上大學了，常常整天整天地曠課來修煉巫術。
剛才我說的是客觀原因，主觀原因是，我很懶。
我們擠上了人潮，隨著人流緩緩移動，時間比我們走得都快，夕陽都已沉沒，我們還是沒有到達橋的另一端。準確地說，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地向前移動過，因為我前後左右都是人，毫無方向的參照物。
在漫長的夜中我終於睡去，直到太陽懸在正中我才睜開眼皮，醒來後我發現自己仍被周圍簇擁著的人們擠著緩緩移動，唯一不同的是小姬已消失在了人群中。
本來通過人潮就已經足夠困難。因為太多人想知道橋的另一端是什麼樣子。人們對未知往往充滿了向往，即使現在擁有的已經足夠美妙。我相信是這樣的未知構成了人生的大部分，因為它們總是代表著前方，也總是代表著追求。
我慶幸身邊的人足夠強壯，本來人潮中要通往兩端的人流是相當的，然而現在走向灰城的人成了主流。所以我及我身邊的人就被動地成為了非主流。非主流真的很悲慘，在前進時要頂住更大的壓力，而且往往因為阻礙了主流而遭到鄙棄。
橋的另一端就意味著彼岸。很多人總是喜歡通向彼岸，彼岸之外還有彼岸，結果那些人不斷地在彼岸間徘徊，從來不知自己確切要的是什麼。
而我現在想要的隻是從這個擁擠的地方離開。
我待在人潮中已經經曆了好幾個晝夜的交替，不知道還要再過多久才能在世界上看日出。這些天裏我反複地背誦魔法咒語，看來無聊是學習的最好幫手，我相信自己的法力又有所精進。
人潮是個混亂的地方，因為人多，所以什麼人都有。我發現我的單肩包被偷走了。這種時候它是什麼牌子，價值多少錢都已變得次要，重要的是裏麵裝著我的英語課本，沒有它我躺在再軟的床上也無法迅速入睡。
人潮是個混亂的地方，在這裏我看到了人們最真誠的樣子，大概因為偽裝得太久他們已經厭倦，因此不再對身邊的人擺出禮節性的微笑，轉而用表情寫出了“怎麼老是要盯著你那副醜臉啊？快點走開吧”，遺憾的是誰都想走，但走開就不太容易了。
人與人之間距離愈近，就愈容易升溫，這句話不論從哪個角度理解都不會錯。大家都汗如潮水，醃漬出一股難聞的氣味。這比灰城的空氣更令人窒息。更有甚者，有人被汗臭熏得嘔了出來，於是混雜著嘔吐物，氣味變得更可怖了。
不知經曆了幾個月或是幾年，總之在漫長得讓我無法計算的日子之後，我被擠出了人潮。在下橋的那一瞬我一度以為自己是被推回了灰城，然而人們的前進方向告訴了我另一端才是灰城，而這裏是世界。真好，我來到這個世界了，即便它和預想的有著太多的差距。
原來彼岸的情景是相似的，就連天空都同樣布滿了塵埃。不過，導師以前說過，世界上的能量和灰城不同，主要是工業的能量，哦。原來工業的顏色也是昏沉的，垂暮的灰色。
我走在這樣的灰色中，灰色的天空灰色的道路，灰色的複雜的心情，我的小姬不在我身邊，我不知應先尋找她還是先尋找傳說之書，雖然，兩者都同樣沒有線索。小姬的電話存在我的電話裏，我的電話放在包包中被一起偷走了。我應該怎麼做？哦，我應該先賺錢，然後買手機，去營業廳找回自己的號碼，然後等小姬打給我。
就讓這個世界先自生自滅吧。
我在一家Music Bar做樂手，包吃包住薪酬低廉，老板娘跟我說如果我長得帥點就能得到更高的工資，我衝著她嘴角輕揚，她說，我知道你笑起來很有魅力，可是有魅力和帥是兩回事。我又捋了捋劉海，她說，你再不開工就扣除這個月的獎金。
這家Music Bar的名字叫青之齋，我不知道它何以有一個那麼儒雅的名字，裏麵卻總是放著重金屬和電子音樂。吉他手兼主唱叫寒，和我住在同一個宿舍。寒的麵容英俊，穿著得體，性格活潑，我想，他工資一定很高。
寒喜歡用略帶崇敬的眼光看我，因為他總認為我是個深不可測的人。其實，我寧願不可測的是我的身高。小姬總是叫我快長啊快長，可是身高這種事情是想長就長的嗎？何況她還比我多長了幾年。
我漸漸明白所謂的Music Bar是什麼概念，來這裏的人有多少是為音樂而來的，那些並不愛音樂的人如果隻是工作壓力太大過來喝喝飲料看看鐳射球自然無可厚非，可是我討厭他們滿嘴酒氣摔杯子大喊大叫對長相精致的服務員動手動腳把青之齋當成青樓。黑色的夜穿著黑色的裙袂，裙袂就是這炫彩的燈光，為了這樣華麗的裝點而不惜腐蝕掉清新的空氣轉而噴出汙濁。
一個月後我領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筆工資，我歡天喜地地把錢撒了一地，再小心翼翼地一張一張撿起來，對折後收進櫃子裏。寒在一旁看著搖了搖頭，然後打開櫃子拿出我親愛的工資拉著我的手跑了出去，邊跑邊說，錢不是這麼用的。然後我們來到了商業街，我看著櫥窗陳列的昂貴服飾，驚訝了半晌，接著轉頭對他說，我要攢錢。寒大概不擅長跑吧，氣喘籲籲地回答我，我就是帶你來投資的。
回到青之齋時我一身名牌，理直氣壯地對著老板娘大喊，我要漲工資！她心花怒放地說，小M，你怎麼突然變帥了這麼多？我馬上給你漲！
你以貌取人就算了，竟然還以裝取貌？
從那一刻起我有了輕微的戀物癖，我知道自己是一個核心，然後應該用華麗的服飾將荷爾蒙掩蓋得更加暴露。
一次寒正在掃弦，然後上來一個男人在他身上摸來摸去，我想都沒想就用鼓槌對著他額頭砸了一下，砸完之後我立刻後悔了，我不應該砸他額頭的，他額頭上蓋了厚厚的劉海，我應該砸他後腦勺，那裏會比較有效果。
我看到一群顏色各異的厚劉海將我們樂隊圍了起來，大家都驚恐不安，唯獨寒沉浸在一臉的感動裏。我看到一個酒瓶突然出現在我眼前並仍在向我接近，然後貝司手揮起貝司將酒瓶擊落。配唱小安的表情瞬間冷靜得像座冰山，她是樂隊裏的隊花，不過這也沒什麼值得驕傲的，因為樂隊裏隻有她一個女生。在沉默了兩秒之後她尖叫了起來，強奸啊啊啊啊啊！於是湧來一大群中年男看客。安遭到了這些油膩的男人的圍觀，而厚劉海們卻消失不見了，我想，他們此刻大概被踩在看客們的腳下。
小安的嘴型在說，快走。這是她唯一能為你們做的。然後寒就拉著我淹沒在人海中。走之前我看了看混亂的人群，這是一個混亂的年代。
我和寒走在鋪滿月色的人行道上，久久沉默無人開口。來來往往的汽車發出嘈雜的聲音，讓我們的沉默不顯寂靜。
路過營業廳時我停下了步伐，看著裏麵巨幅的手機廣告，我終於開口了，前無鋪墊後無補充地突兀了一句話，我好想找回我的號碼。
一小時後我拿著有著老號碼的新手機欣喜若狂，寒第一次看見我嘴角細微的微笑弧度也很高興。我不知道下一步要怎麼辦，再等等吧！再等等小姬就會打過來，她會告訴我未來的方向。
寬厚的夜將我和寒包裹起來，不知道灰城是什麼季節，這裏是深秋。離開營業廳後我覺得有些冷，我的袍子還放在青之齋的宿舍，我想念它，即使穿著它也不一定能讓我溫暖。我一邊想念它一邊哆嗦，直到寒的外套披到了我的身上。
“你不冷嗎？”我問。
“我不是冷，我是寒。”他答非所問。
在營業廳裏充了幾分鍾的手機很快就沒電了，直到它自動關機小姬還沒有打電話過來。我和寒一進旅館就癱倒在床上，在合上眼前最後一刻我成功地將充電器插入插座。
尋找我，尋找我，不要讓我迷失在陌生的路上。
當我睜開眼時晨曦微黃，像小姬給我煎的荷包蛋。她煎的蛋總是溏心的，一咬下去就流出滑滑的汁液。一想到這兒我肚子就餓了。然後我拔下手機出去買東西。
走在街上時人群已經熙熙攘攘，上班族已經在路上。看到這兒，我覺得這個世界一切都很安詳，並且可以永遠安詳下去。可是我也相信傳說之書的預言，因為它的作者沫在我們法師界裏是個神話般的人物。我是願意相信神話的人，因為神話就算再縹緲也不如現實莫測。
寒出去找工作了，我在房間裏上網。打開QQ就收到了小姬的信息，我真笨，怎麼沒有早點想到這個聯係方式。她說，親愛的小M，我打你手機一直打不通，你又把手機弄丟了？我要去尋找傳說之書，最近可能沒辦法再上網了，傳說之書的相關線索你自己上網看關於2012的新聞吧。我不在身邊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天冷了要自己加衣服，不要總穿你那些花花綠綠看起來時髦但一顆扣子也沒有，永遠遮不了風的袍子……
女人是很能囉唆的生物，我想。
新聞——現在是舊聞了——說一個男子發現了傳說之書，也是他公開了2012的預言。然而在任何搜索引擎上都找不到那男人的詳細信息，於是我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