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夫更有兩個至友是在C.P.書館裏當編輯的,本來是他的老同學。到上海之後,質夫也照例去訪問了一次。這兩位同學,因為多念了幾年書,好像在社會上也沒有十分大勢力,還各自守著一件藤青的嘩嘰洋服,臉上帶著了一道絕望的微笑,溫溫和和的在C.P.書館編輯所的會客室裏接待他。質夫講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就告辭了。到了晚上五點鍾的時候,他的兩位同學到旅館裏來看質夫,就同質夫到旅館附近的一家北京菜館去吃晚飯。他們兩個讓質夫點菜,質夫因為不曉得什麼菜好,所以執意不點。他們兩個就定了一個和菜,半斤黃酒。質夫問他們什麼叫做和菜。他們笑著說:
“和菜你都不曉得麼?”
質夫還有一位朋友,是他在N高等學校時代同住過的N市醫專的選科生。這一位朋友在N市的時候,是以吸紙煙貪睡出名的,他的房裏都是黑而又短的吸殘的紙煙頭,每日睡在被窩裏吸吸紙煙,唱幾句不合板的“小東人”便是他的日課。他在四五年前回國之後,質夫看見報上天天隻登他的廣告。這一次質夫回到上海,問問旅館裏的茶房,茶房都爭著說:
“這一位先生,上海有什麼人不曉得呢!他是某人的女婿,現在他的生意好得很呀!”
質夫因為已經訪問過M,同M的門房見過二次麵,所以就不再去訪問他這位朋友了。
質夫在上海旅館裏住了一個多月,吃了幾次和菜,看了幾回新世界大世界裏的戲,花錢倒也花得不少。他看看在中國終究是沒有什麼事情可幹了,所以就跑回家去托他母親向各處去借了三百元錢,仍複回到日本來作閑住的寓公。
質夫回到日本的時候,正是夾衣換單衣的五月初旬。在雜鬧不潔的神田的旅館裏住了半個月,他的每年夏天要發的神經衰弱症又萌芽起來了。不眠,食欲不進,白日裏覺得昏昏陶睡,疏懶,易怒,這些病狀一時的都發作了。他以為神田的空氣不好,所以就搬上了東中野的曠野裏去住。他搬上東中野之後,隻覺得一天一天的消沉了下去。平時他對於田園清景,是非常愛惜的,每當日出日沒的時候,他也著實對了大自然流過幾次清淚,但是現在這自然的佳景,亦不能打動他的心了。
有一天六月下旬的午後,朝晨下了一陣微雨,所以午後太陽出來的時候,覺得清快得很。他呆呆的在書齋裏坐了一忽,因七月七快到了,所以就拿了一本《天河傳說》出來看,翻了幾頁,他又覺得懶看下去;正坐得不耐煩的時候,門口忽然來了一位來訪的客人。他出去一看,卻是他久不見的一位同學。這位同學本來做過一任陸軍次長,他的出來留學,也是有文章在裏麵的。質夫請他上來坐下之後,他便對質夫說:
“我想於後天動身回國,現在L氏新任總統,統一問題也有些希望,正是局麵展開的時候,我接了許多北京的同事的信,促我回去,所以我想回國去走一次。”
質夫聽了他同學的話,心裏想說:
“南北統一,廢督裁兵,正是很有希望的時候;但是這些名目,難道是真的為中國的將來計算的人作出來的麼?不是的,不是的,他們不過想利用了這些名目,來借幾億外債,大家分分而已。統一,裁兵,廢督,名目是好得很呀!但外債借到,大家分好之後,你試看還有什麼人來提起這些事情。再過幾年,必又有一班人出來再提倡幾個更好的名目,來設法借一次外債的。革命,共和,過去了,製憲,地方自治也被用舊了。現在隻能用統一,裁兵,廢督,來欺騙國民,借幾個外債。你看將來必又有人出來用了無政府主義的名目來立名謀利呢。聰明的中國人呀,你們想的那些好名目,大約總有一國人來實行的。我勸你們還不如老老實實的說‘要名!要利!預備做奴隸’的好呀!”
質夫心裏雖是這樣的想,口裏卻不說一句話;想了一陣之後,他又覺得自家的這無聊的愛國心沒有什麼意思,便含了微笑,輕輕的問他的同學說:
“那麼你坐幾點鍾的車上神戶去?”
“大約是坐後天午後三點五十分的車。”
講了許多閑話,他的朋友去了。質夫便拿了櫻杖,又上各處野道上去走了一回。吃了晚飯,汲了一桶井水,把身體洗了一洗,質夫就服了兩服催眠粉藥入睡了。
六月二十八日的午後,倒也是一天晴天。質夫吃了午飯,從他的東中野的小屋裏出來上東京中央驛去送他的同學回國。他到東京驛的時候已經是二點五十分了。他的同學臉上出了一層油汗,盡是匆匆的在那裏料理行李並和來送的人行禮。來送的人中間質夫認識的人很多。也有幾位穿白衣服戴草帽的女學生立在月台上和他的同學講話。質夫因為怕他的應接不暇,所以同他點了一點頭之後,就一個人清踽踽的站開了。來送的人中,有一位姓W的大學生,也是質夫最要好的朋友。W看見質夫遠遠的站在那裏,小嘴上帶了一痕微笑,他便慢慢的走近了質夫的身邊來。W把眼睛閉了幾次,輕輕的問質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