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蕭崢進入金陵府後,見到了紅綢,她的臉有些異樣的潮紅,眼神卻有些渙散,呆呆地坐在吳王居住的行館中。
見蕭崢進來,她忙不迭地起身拜倒,一身大紅的衣裳讓在場所有人都愣住。然後她哭著請蕭崢厚葬吳王,稱他生前有遺願,希望他能達成。
蕭崢一一用心記下,回過神來時,麵前的女子已經捂著胸口倒下,口鼻都溢出血來,顯然是早就服了毒……
吳王沒有子嗣留下,所以不存在什麼安置的問題。當然照他身邊人的說法,那是他故意不願留下任何血脈。
他曾對紅綢說過,跟著他這樣的人其實並無保障,她若要走,他絕不強留。
在他看來,這世上根本沒人會在乎他,他早已習慣,自然也不在意。
蕭崢吩咐將紅綢厚葬,然後寫信給皇帝,說要護送吳王遺體去河南的太室山。
這便是蕭峻的遺願,當日不過對紅綢隨口一說,她卻記得清楚。
這世上還是有人在乎他的,隻是他從未發覺。
皇帝陛下對此自然不解,雖然是自己的親叔叔,可是這是反王頭目,沒必要為了他長途奔波,即使要去,也不該讓攝政王親自護送。
可是蕭崢還是固執己見,護送蕭峻上了路。
這位十三皇兄曾在他幼時領著一群兄弟欺負過他許多次,彼此之間根本沒有什麼好感,更別談什麼親情了,然而從戰場上相遇的那刻起,蕭崢就知道,這是個值得欽佩的對手。
他大概是他們這輩皇室中活得最為真實的一個人了,想要什麼,放棄什麼,都是發乎於心,不會躲躲藏藏,也不在乎他人看法。
然而江山基業,容不得顛覆,百姓民生,亦由不得他這樣火爆脾氣的人來主宰。
到達太室山時,嵩山少林的方丈本要下山來迎,被蕭崢好言謝絕,但還是延請了幾位高僧隨他一同入峻極峰為蕭峻的亡靈超度。
其中有位僧人一路昏昏沉沉,像是在瞌睡一般。蕭崢不免多瞧了他幾眼,竟隱隱覺得有些熟悉,但是一直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直到那位老和尚自己雙手合十對他笑道:“阿彌陀佛,攝政王忘了當初相國寺裏的那次求簽了麼。”
蕭崢恍然大悟,人生果然處處充滿機緣,當日不過一眼,不曾想今後竟還有可能相見。
卻不知以後茫茫大千世界,還能否遇上如蕭峻這般一生離奇之人。
那老和尚隨著幾位高僧念完了超度經文,又親眼見證著蕭峻入了土,忽而感慨道:“佛說: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五蘊熾盛苦。唯有身心放空,方能人離難,難離身,一切災殃化為塵。我等凡人,難脫八苦,因此墜入輪回地獄中……”
蕭崢偏頭,微帶不解。
老和尚笑著呼一聲佛號:“吳王生前早已曆經八苦,如今人離難,難離身,一切災殃化為塵,百年輪回,自有其去處,攝政王不必感懷。”
蕭崢忍不住笑了一下:“大師所言甚是,然本王並非是在感懷。”
“哦?那是什麼?”
“隻是覺得,此處風景獨好,吳王長眠此處,必然歡喜,所謂‘不來峻極遊,何能小天下’,便是這樣的意境吧。”
“阿彌陀佛……”老和尚呼了一聲佛號,淡笑著垂首,又開始重新念誦超度經文。
旁邊有人請示蕭崢:“王爺,碑文是不是……不太適合?”
蕭崢看了一眼上麵“吳王蕭峻”四個字,沉思一瞬後道:“將吳王二字抹去,獨留‘蕭峻’之名即可。”
大丈夫生於世間,何需那些頭銜,一個名號足以,至於功過褒貶,自有後人評說。
不過蕭崢覺得,以蕭峻那般自傲的脾氣,怕是罵名再多,他也不會在乎吧……
第 67 章 青青子衿(上)
【楔子】
“混蛋!”
一聲暴喝,顧青一腳踢開擋在麵前的凳子,瞅著空蕩蕩的屋子生悶氣。
旁邊一個小廝縮著脖子呐呐道:“顧大小姐,您這般生氣做什麼?又不是公子躲著您,他是被人家綁走的!”
“我罵的就是那些綁他的人!”顧青扭頭看他,一雙黑白分明的鳳眼瞪得老大:“那些人是誰?你說!”
“是……是定襄王。”小廝已經快縮到牆角去了。
早就聽公子說她脾氣暴躁不好惹,果然!
顧青眯了眯眼,聲音陰沉:“好個定襄王,竟然敢擄走我師兄!”
“以前可沒見您把他當師兄……”小廝邊小心瞄她邊小聲嘀咕。話音未落,卻見顧青人已大步朝外走去。他忙不迭地追上前去:“哎哎哎,公子叫您別去找他了啊!”
他趕忙呼喚,顧青卻充耳不聞,背對著他瀟灑地揮了一下手便徑自朝前走去,身影很快就融入夕陽的餘暉中。
【一】
天下有座雄山曰無鋒,取無鋒可斷萬物之意。
傳聞山上有仙人仙童居住,凡夫俗子隻能在半山腰就停住,隻有有仙緣的人才能到達山頂。
關於這個傳言,顧青的回應是:扯淡!
無鋒山她太熟了,從小在那兒長大的。
那所謂的仙人就是她師父,仙童有三--她,師父的女兒夏貞玨,還有一個惹人厭的大師兄文雋。
她很小就聽夏貞玨說過,他們的師父以前是個什麼侯爺,後來犯了事,就帶著自己的女兒逃啊逃的逃到了無鋒山上,沿途還收養了兩個孤兒,帶到了山上教導,於是成為了三個娃娃的師父。
顧青拿這話去問師父,老人家聞言當場大怒,拍著桌子吼:“老夫我哪是逃啊,你們小孩子能不能不要隨口胡說啊!”
文雋在旁給他倒了杯茶,笑得風輕雲淡:“師父說得是,皇帝無道,您老是歸隱不問世事而已。”
於是夏老爺子舒坦了。
顧青卻看不慣文雋的樣子,笑的跟隻狐狸似的,喲喲喲,就你會說話啊?切!
那一年夏貞玨下山曆練去了,夏老爺子不放心,就拉著文雋的手說:“弟子之中,你最得我真傳,如今玨兒下山我很不放心呐,要不你給我下山盯著她去吧,不然我擔心她遇人不淑啊……”
文雋仍舊是淡淡的笑:“哎呀師父您可真是多心了,二師妹那種人才哪會遇人不淑啊?倒是小師妹這樣的,看著就讓人不放心啊。”
夏老爺子撚著胡子想了想,覺得頗有些道理,自己的女兒還是很有本事的。於是他也將懷疑的目光投向了顧青。
顧青欲哭無淚,文雋你個混蛋!我是有多差啊?!
然後又過一年,顧青也要下山了,文雋說他要先下山去準備準備,就先下了山。
顧青知道他這些年在下麵做起了生意,頗有點富家公子的做派,也不管他,過了足足數月才告別了師父,慢條斯理的下山去跟他會合。
哪知下山到了說好的地方,卻發現早已人去屋空,隻剩下一個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小廝說他被定襄王給綁去了。
【二】
天下紛亂已不是一日兩日,北麵興起的梁王大有一統江山之意,所以朝廷此時正在大力招攬人才。
樹大招風啊,文雋下山次數最多,學識又是三人中最好的,很快就在商界混出了名堂不說,還將名號傳去了京城。
定襄王其實是懷了私心,想要除去皇帝,取而代之,因此直接派人將他綁了去,充作自己的入幕之賓。
文雋其實是習過武的,但是畢竟是半個商人,也不能直接跟官家動手,隻好任由他們帶著去了京城,臨走就跟小廝說了叫顧青別找他。
可是顧青那火爆脾氣哪兒容得了被耍!文雋一直欺負她,她還沒報仇呢,卻搶先被人家給欺負走了!她很不爽,於是立即收拾上路,直奔京城定襄王府。
定襄王正在求賢若渴的時候,一聽有人自薦要給他做幕僚,心中十分歡喜,連忙召來見麵,卻見是個年紀輕輕的公子,白衣翩翩,朱唇皓齒,簡直明豔的如同女子。
“敢問這位公子高姓大名?”
顧青施施然行了一禮,笑眯眯的吐出個名字:“文雋。”
“啊?”定襄王懵了:“本王沒聽錯吧?”
“王爺沒聽錯,在下正是文雋,您府上的那個乃是冒充的!”
“什麼?”
“不信的話,王爺可以叫他出來與在下對峙。”
“這個……”定襄王搖頭歎氣:“本王倒是想叫他出來,可是他已經被陛下召進宮了。”
顧青愣住:“什麼?”
原來那日慶熙皇帝突然光臨定襄王府,劈頭就問:“聽聞皇弟將名聞天下的名士文雋給招募入府了,怎麼,莫非是懷有二心不成?”
定襄王冷汗連連,慌忙之下隻好忙道:“陛下誤會了,臣弟是為陛下招攬了文雋,正打算送去宮中呢。”
“哦?”皇帝冷笑一聲:“那便現在送入宮吧。”
顧青徹底的憤怒了,這都他娘的什麼事兒啊!
【三】
雖然錯過了,但是顧青卻沒有離開定襄王府。
她琢磨著文雋多少還是會回來一兩次的,到時候幹脆勸他逃走好了,跟這群人耗來耗去,著實沒意思。
可是等候良久,卻仍舊沒有等到他的回來。而定襄王卻是被她的才華給震住了,大力要求她留下,還許下了不少豐厚條件。
也是直到此時,顧青才知道過去文雋諷刺她的話都是廢話,其實她還是很優秀的。然而她並不想要什麼虛名利祿,在王府裏的每一日都如同煎熬。
某日閑來無聊,她坐在定襄王府的後花園內撫琴,反反複複的就那幾個調。
那是一首《子衿》,以前文雋總喜歡沒事的彈唱。他的聲音低沉輕緩,唱這種低緩柔和的歌曲十分適合,常常叫她這個對頭也時常聽著入迷。
而如今,已經很久不曾聽見了。也不知道這個混蛋現在在宮裏怎麼樣了……
身後有人走近,她一轉頭,眼中落入一身明黃的皇袍。微微一怔之後,連忙起身,斂衽下拜:“草民參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其實顧青很不喜歡對著達官貴人三叩九拜,過往在山上也沒人教過她這些,可是如今身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了。
頭頂的人沒有做聲,半晌,一隻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好似端詳一件賞玩的器物,“長得這般標致,是男還是女?”
他的拇指在她下巴上緩緩摩挲著,眼睛居高臨下的望來,滿是探究和玩味,嘴邊的笑容充滿邪佞和戾氣。
顧青忍住將他手打掉的衝動,往後退了退,擺脫了他手的鉗製:“草民是男子。”
“哼哼……”皇帝冷笑,“朕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你騙騙其他人可以,要騙朕,還真是困難了。”
“陛下明察,草民真的是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