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達爾采夫經常去各地走動,也認識了很多人,可是他跟誰都不親近。他不喜歡城裏人的談話方式和外表,也不喜歡他們對生活的態度。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得出了一個經驗:一個能夠跟他一起打牌或吃飯的城裏人,一般都是溫順的好人,甚至還有些聰明,可是就連他們也隻知道談論飲食,而對政治或科學一無所知,每當他提到政治或科學時,他們甚至會講出一大堆惡毒的蠢話來,弄得他隻好擺手作罷,然後一走了之。有時候,斯達爾采夫也會遇到一些思想開明的城裏人。可是,當他跟這些思想開通的人談起人類,說感謝上帝,人類多多少少還在進步,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取消公民證和死刑時,他們也同樣會用狐疑的目光盯著他問:“照你這麼說,到那時人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在大街上殺人?”在交際場合,每當斯達爾采夫在喝茶或吃晚飯時說到人必須工作,不然就沒法生活時,大家也都會認為他在訓斥他們,並因此而生氣或爭論不休。即便如此,那些城裏人還是像以前一樣無所事事,也沒有什麼事能夠引起他們的興趣。因此,斯達爾采夫跟他們簡直無話可說,隻好避免談話,隻是吃一點兒東西或是玩玩文特牌。即便他被辦喜事的人家請去吃飯,他也一言不發,隻是坐在那兒看著自己的碟子。席間,大家講的都是一些無聊且有失公道的話,他雖然心裏覺得無聊、憤怒甚至激動,可是嘴上卻連一句話都不肯說。由於他老是一副陰鬱的表情,而且隻會默默地看著碟子,所以城裏人就給他取了一個綽號——愛擺架子的波蘭人。事實上,他並不是波蘭人。
他從來不參加戲劇或音樂會這類娛樂活動,但是他喜歡玩文特牌,而且每天傍晚都會玩上三個小時。除了文特牌以外,他還有一種娛樂,這就是他逐漸養成的一個習慣。每天傍晚,他都會從衣兜裏掏出他給人看病賺來的錢,然後把它們仔細地清點一遍。這些錢都是鈔票,有黃色的,也有綠色的;有帶香水味兒的,也有帶香醋味兒的;有帶熏香味兒的,也有帶魚油味兒的。有時候,他的衣兜還能夠被這些錢塞滿,這就意味著他又有了七十個盧布的進賬。等攢夠幾百個盧布,他就會把它們一起拿到信用合作社去,存活期。
自從葉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離開城裏之後,斯達爾采夫隻去過塗爾金家兩次,每次都是被薇拉·約瑟夫芙娜請去治療偏頭痛的。在這四年裏,葉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每年夏天都會回城裏來,跟她爸媽待一陣子再回音樂學院。他去過她家兩回,卻沒有跟她見過一次麵,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就錯過了。
現在,四年都過去了。一個晴朗的早晨,德米德裏·姚內奇在醫院裏收到了薇拉·約瑟夫芙娜寫給他的信,信上說她很想念他,請他務必大駕光臨以解除她的病痛。她還順便提到了她今天過生日。在信的末尾,還有一行附言:“我也讚同母親的邀請。”
斯達爾采夫想了想,傍晚時就動身去了塗爾金家。
“您好!”伊凡·彼得洛維奇皮笑肉不笑地迎接著他,“彭茹傑“彭茹”是法語“Bonjour(您好)”的音譯,“傑”是俄語動詞字尾。它們倆連用,就成了一種不倫不類的語言,意在逗樂。!”
薇拉·約瑟夫芙娜的頭上添了許多白發,她已經老了。她在跟斯達爾采夫握手時,故意地歎起氣來:“醫師,您已經沒有興趣向我獻殷勤了,甚至連我們家您也不來了。我知道,這是因為我老得都配不上您了。不過,這兒還有一個年輕的姑娘,說不定她的運氣會比我好一點兒呢。”
格琪可變瘦了,也變白了,變得比以前更加漂亮、苗條。不過,她現在隻是葉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而不再是以往那個渾身充滿朝氣、一臉天真表情的格琪可。她的目光和神態裏透著羞愧和膽怯,好像她並不是塗爾金家的一分子,隻是一位客人似的。
“多少個秋冬都過去了!”她一邊說一邊向斯達爾采夫伸出了手,好奇地凝視著他,心跳因興奮而加快,“您變得胖多了,也曬黑了,看起來更像男子漢。不過,總體上說,您的變化還不算大。”
這時,他也覺得她變得更加漂亮了,隻是在這份漂亮之外,她還少了或是多了一點兒東西。至於這東西到底是什麼,他也說不清楚。換句話說,他對她無法再產生以前那種感覺了,他也不知道這其中有什麼東西在作怪。他看著她蒼白的臉、淡淡的笑容以及她臉上的新表情,聽著她的聲音,心裏有些討厭。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討厭起她的衣服,還有她坐的那張安樂椅。接著,他又想起了他當初想要娶她時所發生的一連串事情,心裏更加討厭了。四年前,他還因為她而充滿了夢想和希望,現在再回想起這些來,他隻覺得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