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用過茶點之後,薇拉·約瑟夫芙娜開始朗誦她寫的一部小說。斯達爾采夫聽她念著生活中絕對不會發生的事,瞧著她美麗的白發,希望她可以早點兒念完。
“不會寫小說並不蠢,”他想,“寫了小說卻不藏好才蠢呢。”
“不錯不錯。”伊凡·彼得洛維奇說。
接著輪到葉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了,她坐在鋼琴前彈了好久,可是彈的一點兒都不悅耳。她彈完之後,大家都一個勁兒地向她表示感謝和讚賞。
“我當初沒有娶她,的確是一件幸事。”斯達爾采夫心想。
她看著他,顯然是在等他邀請她到花園裏去,可是他卻沉默不語。
“我們談談吧,”她走到他麵前,有些神經質地對他說,“您怎麼樣了?在做些什麼呢?過得好不好?在過去的這些日子裏,我從未忘記過您。我原本打算給您寫信的,還想親自去加利士看您。可是,就在我決定動身時,我又改變了主意。現在,隻有上帝才知道您是怎麼看我的。我知道您今天要來,不知道有多興奮,一直在等著您呢。請您看在上帝的份上,陪我到花園裏走走吧。”
他們走進花園,坐在那棵老楓樹底下的長凳上。天色跟四年前一樣黑。
“您過得好嗎?”葉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問。
“就那樣吧。”斯達爾采夫回答。
他再也想不出還有什麼話可說了。兩個人都沉默著。
“我很興奮,”葉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雙手蒙住臉說,“希望您不要在意。我回到家之後就非常快樂。我看見任何人都會感到高興,這讓我有些不習慣。過去發生了那麼多事,如果再提起來,恐怕到天亮都說不完。”
現在,他可以近距離地看見她的臉和放光的眼睛。在黑暗中,她顯得比在房間裏年輕多了,以往那天真的表情好像也回來了。她也確實在用天真、好奇的目光看著他,好像要近距離地看清楚並了解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原本那麼熱烈、溫柔地愛她的不幸男人。她用眼睛向他表達了她對這份愛情的謝意。於是,他回想起了那些往事,其中包括那些小細節,比如他在墓園裏久久地踱步,直至快到清晨才筋疲力盡地回到家的情景。忽然,他的心頭湧起了一陣悲涼和惆悵,同時還燃起了一團火。
“您還記得我送您去俱樂部的那天傍晚嗎?”他說,“那時候,天下著雨,還很黑……”
他心頭的那團火越燒越旺,令他忍不住打開了話匣子,抱怨起生活來……
“唉!”他歎了一口氣說,“您剛才不是問我過得好不好嗎?在這個地方,我們的生活能好到哪裏去?哼,我們過得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我們變得又老又胖,也沒有了鬥誌。日子一天天過去,生活沒有一絲光彩,也沒有留下一點兒痕跡,更沒有任何意義可言……我白天賺錢,傍晚就去俱樂部消遣。俱樂部裏的那些人,一個個都是賭鬼、酒鬼,還有嗓音嘶啞的家夥,他們都讓我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能好到哪裏去?”
“可是,您畢竟有工作和崇高的生活目標啊。那時候,您總是很喜歡談論您的醫院,而我這個怪女孩兒卻不知道天高地厚,自認為是個了不起的鋼琴家。事實上,現在隻要是年輕的小姐,都會彈鋼琴,我隻是其中一員而已,並沒有特殊之處。我彈鋼琴的水平,就像我母親寫小說的水平一樣。那時候,我還不了解您,等到去了莫斯科,我才開始經常想念您,而且除了您以外別無他想。身為地方自治局的一位醫師,為受苦的民眾服務,一定非常幸福吧!”葉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熱情地重複說,“我在莫斯科的時候,每次一想到您,就覺得您是那麼完美、高大……”
這時,斯達爾采夫想起了他每天晚上必做的事:興致勃勃地從衣兜裏掏出鈔票清點。想到這裏,他心頭的那團火就熄滅了。
他站起身來向正房走去。她挽住了他的胳膊。
“在我所認識的人之中,您是最好的人,”她接著說,“我們應該經常聚在一起談談心的,您說是不是?答應我吧。我並不是什麼鋼琴家,也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分量。從此以後,我都不會再在您麵前彈琴或討論音樂了。”
他們回到了正房。在傍晚的燈光下,斯達爾采夫看見了她的臉。她正用一對充滿了悲哀和感激的眼睛凝視著他。這令他感到不安,心裏暗想:“幸虧我當初沒有娶她。”
他向主人道別。
“根據法律,您沒有任何權利不吃晚飯就離開,”伊凡·彼得洛維奇送他出門時說,“您這個態度太堅決了!喂,你來表演一出!”他走到前廳時對巴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