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道過晚安之後就去睡覺了。偵訊官一邊笑一邊跳卡德裏爾舞,同時還不誤向小姐們獻殷勤,心裏覺得這一切都像一場夢。不久以前,他還身處地方自治局的小木屋,睡在牆角堆著幹草、周圍傳來沙沙的蟑螂聲的雜物間裏,見識了令人厭惡的貧苦,聽到了證人們的說話聲,遭遇了暴風雪和迷路的危險,可是現在,他麵前卻是明亮、豪華的房間,耳邊傳來鋼琴聲,以及美麗的姑娘和頭發卷曲的孩子發出的歡樂而幸福的笑。這種轉變實在太大了,在他看來簡直就像神話一樣。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種轉變就發生在一個小時以內,而且兩地相距不足三俄裏。思想乏味時,他連歡樂都懶得尋找了。他心裏老是在想,這一帶的生活還算不上生活,隻是生活的一個斷麵,所以不能由此就對這裏的生活下結論。他在想起那些姑娘時,甚至感覺有些惋惜。她們現在在這個與文化中心相距甚遠的窮鄉僻壤生活著,將來也可能會繼續生活在這裏,直至走到生命的終點。可是在文化中心,所有的事就是必然的了,一切都是那麼的合乎情理。就拿自殺來說吧,在文化中心發生的任何一起自殺案都是很容易弄清楚原因的。無論是它發生的原因,還是它在生活中的意義,都很容易說個明白。可是他現在身處窮鄉僻壤,無法理解這兒的生活,也不認為這裏的生活是真正的生活。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代表這裏根本沒有生活。
在飯桌上,大家提到了裏瑟涅茨齊。
“他不但有妻子,還有一個孩子……”斯德爾齊科說,“這個神經病!如果我有足夠的權力,我會禁止神經病患者或神經過敏者娶妻,以免他們又生出像他們一樣的人。在世上留下一些神經不正常的孩子,無疑也是犯罪的。”
“這個年輕人很不幸,”馮·德伍涅茨說,然後一邊歎氣一邊搖頭,“如果一個人選擇了自殺,那他事先得承受多大的思想煎熬,才能下定決心啊?唉,他還那麼年輕!這樣的不幸,在每個家庭都有可能發生。這種情況真是太可怕了,同時也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四位小姐都一言不發地聽著,同時一臉嚴肅地看著她們的父親。這時,勒仁覺得自己也應該開口說幾句,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就隨口說:“啊,自殺是一種壞現象。”
晚上,他睡在一個溫暖的房間裏。軟和的床上鋪著一條幹淨的細布床單,床單上鋪著被子。可是,他睡在上麵卻並沒有感到舒適,不知道為什麼。是因為在隔壁房間裏,醫師和馮·德伍涅茨一直在談話,而且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還是因為煙囪裏的暴風雪聲就像地方自治局那間小木屋裏的暴風雪一樣囂張,不斷地傳來“呼——呼——呼”的哀號?也許兩者都有吧。
兩年前,德伍涅茨的妻子過世。直到現在,德伍涅茨還是忘不了她,每次說話都會提起她,已經不再像一個檢察官了。
“將來,我會不會落到德伍涅茨這個地步?”勒仁一邊想一邊隔著牆壁聽著那邊的動靜,然後在德伍涅茨那壓抑、孤苦的低語聲中昏昏入睡。
偵訊官雖然睡著了,卻睡得不踏實。屋裏熱得難受。他夢見自己並沒有躺在德伍涅茨家裏那張既軟和又幹淨的床上,而是依舊躺在地方自治局那間小木屋裏的一堆幹草上,耳邊還有證人們的低語聲在回響。他還感覺到了裏瑟涅茨齊的氣息,那氣息就在離他十五步遠的地方。即使在夢裏,他也在想地方自治局的保險代理人,想到了這個白臉黑發的人是怎樣帶著滿腳的灰塵走到會計員的辦公桌旁邊的,還想到了‘這是我們地方自治局的保險代理人’這句話……後來,偵訊官又夢到了洛沙津,他正和裏瑟涅茨齊並肩走在田野上、雪地裏。他們相互攙扶著迎接頭頂的暴風雪,對身後的風也置若罔聞,一邊走一邊唱:“我們向前走,走啊走,一直走。”
老人就像歌劇裏的魔法師,而且他們就像是在劇院裏唱似的:“我們向前走,走啊走,一直走……你們那兒明亮、溫暖、舒適,我們這兒卻隻有嚴寒,我們冒著暴風雪奔波在深深的雪地裏……我們不曾有過安寧和歡樂,肩負的卻是我們和你們的全部生活重擔……嗚……嗚……嗚……我們向前走,走啊走,一直走……”
勒仁被驚醒,之後就從床上坐了起來。這個噩夢真是既混亂又荒唐啊,保險代理人怎麼會和鄉村警察在一起呢?想到這裏,勒仁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他兩手抱頭坐在床上想來想去,發現保險代理人和鄉村警察在生活中確實有共同之處。在生活中,他們不就是肩並肩地互相攙扶嗎?這兩個人之間的聯係,雖然是肉眼所看不見的,卻真實地存在著,而且是必需的、有意義的。這種聯係不但存在於保險代理人和鄉村警察之間,還存在於他們和德伍涅茨之間,甚至是所有人之間。即便是在最荒涼、最貧瘠的地方,也沒有一件事是偶然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有一個共同的思想,甚至還有共同的實質和目標。這一點,並不是光靠思考和推斷就能夠理解的,還需要對生活有洞察力。而這種洞察力,顯然不是所有人都具備的。隻有視生存為偶然的人,才會認為那個不幸的“神經過敏者”因傷透心而自殺的現象是偶然的,也才會認為那個每天都為人奔走的老農民隻是生活的片斷。相比之下,那些視生活為一個既神奇又合理的整體並理解生活的人,卻認為自己是這個整體中的一分子。這種想法,早就已經在勒仁的心裏形成了,隻是直到現在才充分地凸顯出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