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左石都不相信耳朵已經離他去了。清早醒來,他的手總是習慣地往身邊摸去;做飯時,依然做兩個人的,豆子啼哭時,左石先犯一陣傻,耳朵怎麼不管孩子?然後,他清醒過來,該忙啥就忙啥,可他的心一整天都空落落的。
左石悶在屋子裏,哪也不想去,除了喂豆子吃喝,便一個人發呆。耳朵的離去,使左石和豆子關係變得有些尷尬。耳朵在的時候,喂豆子吃喝、洗洗涮涮都是耳朵的事,左石不用上手。左石雖然接受了成為豆子的父親這樣一個現實,可心理上總有點兒排斥,所以沒抱過他,沒親過他。而現在,他每天要抱豆子好多次,喂他吃喝,哄他睡覺,不停地洗尿布。左石很別扭,但沒馬虎過。耳朵疼這個孩子,他這是替耳朵做事。也有煩亂的時候,那天夜裏,豆子哭著怎麼也不肯入睡,左石火了,舉起手說,你再哭,我拍你。這時,左石忽然聽到一聲歎息,竟然是耳朵的聲音。左石愣住了,那隻手便僵在半空。左石四處瞅瞅,卻沒有耳朵的影子,但那一聲確確實實是耳朵的,左石不會聽錯。耳朵一定是傷心了。左石的手往低沉了沉,落在自己臉上。豆子已經不哭了,還衝著他樂呢。左石看著他,眼睛球一樣撐圓了。豆子的臉、豆子的嘴巴、豆子的眼睛和眉毛簡直和耳朵一模一樣,活脫脫一個耳朵啊。先前,左石隻是覺得豆子和耳朵相像,現在看來,他哄得不是豆子,而是耳朵。難道耳朵變成了豆子?左石又驚又喜。
耳朵走了不久,母親就找上門來。母親說過去的事就算過去了,耳朵不在了,你留著這個孩子也沒用,他和你沒一點兒關係,你把他送了人,另做打算吧。你對耳朵那麼好,也算對得起她了。你一個人,別再受罪了。說到傷心處,母親撩起衣襟擦拭眼淚。左石當然要把豆子送人的,可耳朵剛走,他覺得這樣做不妥,就說再等等吧,我尋個好人家。母親表示同意,說幫著左石一塊兒問尋。
可這一等,事情起了變化,左石舍不得豆子了。豆子的一哭一笑都牽動著他的心。豆子是左石和耳朵唯一的聯係,不,豆子就是耳朵,左石怎麼能把耳朵送人?左石心理上的那層障礙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逝得沒了蹤影,他抱著豆子竟然有了做父親的感覺。那種感覺很奇怪,像喝了酒,暈暈乎乎的。有一天,母親興衝衝地過來,說替豆子尋好了人家,左石猛地一沉。母親看出他臉色不對,問他怎麼了。左石猶猶豫豫地說,我想養著他。母親大驚,你瘋了,怎麼說胡話?左石反鎮定了,他說,這是耳朵的孩子,我不能把他送了人。母親氣得渾身發抖,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蠢貨,你想氣死我啊。左石說,娘,我不想氣你,這事你就別操心了。母親掄圓胳膊打了左石一巴掌,走了。
之後,母親和父親,左山和他新婚的妻子一同來勸左石。他們越勸,左石越堅定。父親氣極了,要和左石斷絕關係。先前的斷絕不徹底,現在要徹底斷絕。左石說,也好,省得連累你們。對於這樣一個不可救藥的人,別人還能拿他怎麼辦?父親並沒有就此罷休,搬來趙大嘴說服他,然而左石花崗岩樣的腦袋,用什麼武器,橫豎劈不開了。
那些人甩下一聲冷笑,就再也沒上門,果真就斷絕了。
唯有楊婆子鍥而不舍。她仿佛料定了左石撐不了多久就會舉手投降。她不硬勸,隻說豆子長大了怎麼怎麼樣。她的法子就是慢火燉,從裏到外煮爛了。左石看出她的企圖,也就鬆了臉,和她玩這個遊戲。
那一天,楊婆子第七次上門。左石煩了,口氣就有點兒衝,你已經掙了豆子五百塊錢,咋沒個夠?楊婆子算是修煉到家了,雖然被戳破,倒也不紅不白,隻氣乎乎地說,我是為你好,你別不識好歹。左石說,我的心早就爛透了,分不出好歹。楊婆子恨恨地走了,再沒登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