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在格裏格爾剛開始說完幾句話的時候,首席代表就已經將身體背轉了過去。他扭過頭去瞧著格裏格爾,同時雙肩抖顫,嘴巴大張。他一麵聽著格裏格爾發表自己的意見,一麵一刻不停地向門口的方向挪過去,他挪動的步伐非常緩慢,像是被禁止從這個房間離開一樣。在此期間,他的視線一直沒離開過格裏格爾的身體。眼見前廳馬上就要到了,他就像腳下著了火一般,一步就從起居室躍到了前廳。他似乎覺得能夠救贖自己的神明就在起居室的樓梯那邊待著,於是便朝著那兒伸長了手。

格裏格爾明白決不能讓代表先生就這樣返回公司,否則他一定會對老板說出很多不利於自己的話,老板極有可能會因此將自己辭退。可是對於這件事,他的父母卻並不了解。在他們看來,這家公司就是格裏格爾的鐵飯碗,隻要他留在那家公司,以後的生活就不用發愁了。在過去的幾年中,父母一直都堅信這一點,他們根本沒有仔細想過未來的事情,光是擔憂眼前的煩心事就已經叫他們精疲力竭了。格裏格爾跟他們是不一樣的,他一定要為未來做打算。為此,他必須要將代表留下,努力安撫他的情緒,遊說他站在自己這邊。這件事將決定著格裏格爾一家人的命運!格裏格爾想到自己聰慧的妹妹,要是她現在還在這裏該有多好!在格裏格爾還在地上躺著,鎮定自若的時候,她就已經有所預感,並哭了起來。更何況,代表很好色,隻要她一開口,代表一定會依從她的。到那時,她就會把家裏的大門關好,然後跟代表在前廳交談,直到他恐慌的情緒緩和下來。可惜一切隻是空想,妹妹已經出去了,格裏格爾隻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他不清楚自己現在所說的話能否讓人聽明白,也不清楚自己的行動能力到底如何。他輕率地擠出房門,朝著代表先生走過去。這會兒,代表先生正待在他家門口的平台上,他的兩隻手在樓梯的欄杆上死死緊抓著,那模樣看起來分外滑稽。格裏格爾剛邁出一步,馬上便跌倒在地,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呻吟,到處尋覓能夠支持自己起身的物件。他尚未完全趴倒在地,那些為數眾多的腿兒們卻已經跟地麵親密接觸起來。自從他今早醒來以後,體內首度產生了一種舒服的感覺。他發覺那些纖細的腿腳在與地麵接觸以後,變得非常穩當,而且十分聽從他的指揮,這讓他感覺很欣慰。他隨即便指揮著那些腿,走向自己的目的地。轉機終於出現了,對於這一點他很有自信。母親這時候仍紋絲不動地倒在地上,他於是來到母親身邊,就趴在她眼前,正想再進一步的時候,母親忽然縱身躍起。她的手臂伸展開來,五指分開,大喊大叫道:“上帝啊!救命!救命!”她一方麵像是想要認真看清楚格裏格爾現在的樣子,便將頭低了下來,另一方麵又覺得難以接受,下意識地退步。餐桌就在她身後,上麵滿是杯盞碗碟,但她已經神誌不清,全然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了,一屁股就坐到了桌上。碩大的咖啡壺就在她背後打翻了,裏麵的咖啡汩汩流淌出來,一直淌到了地毯上,她卻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件事。

格裏格爾仰望著她,低聲呼喚道:“媽媽,媽媽。”這時候,他已經把首席代表那樁事兒忘得一幹二淨了。他望著流淌的咖啡,情不自禁地咂起嘴來。母親望見這一幕,再度發出尖叫聲,離開桌子繼續逃跑。父親慌慌張張地朝這邊跑過來,母親便在他的懷抱中倒下了。麵對父母這樣的反應,格裏格爾卻無暇顧及了。首席代表的腳已經踩在了樓梯上,下巴也緊貼住了欄杆,然後他扭過頭來,最後瞧了瞧格裏格爾。格裏格爾希望能夠跟上他的步伐,於是試圖加速腳步,跑步前行。然而代表先生卻縱身躍下幾級樓梯,旋即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想來他肯定是對格裏格爾的行動計劃有所察覺了。他的人已經不在了,呼喊聲卻還在樓梯中飄蕩著。原本父親一直顯得很冷靜,但是在看到代表先生落荒而逃以後,他自己也亂了陣腳,情況愈發不妙了。父親非但不去阻止代表先生逃離現場,反而將矛頭直指格裏格爾。代表先生的大衣和帽子都丟在了這裏,連手杖也落在了沙發上。父親右手抓起這些東西,左手則抓起一張擺放在桌子上的大報紙,隨即揮舞著手中的“武器”,連連頓足,欲將格裏格爾驅逐回臥室。格裏格爾向他乞求,但是父親根本就聽不懂,不管格裏格爾的態度有多麼誠懇,都毫無用處。父親頓足的力量不斷加劇。正是天寒地凍的時節,母親卻將一扇窗戶打開了。她捂住自己的麵孔,將身體從窗口探出去。一陣風呼嘯而過,穿越了小巷和走廊,將窗簾吹皺了,將擺在桌子上的報紙吹得窸窣作響,一頁一頁吹翻在地。父親發出野人一般的吼聲,不遺餘力地驅逐著兒子。格裏格爾以緩慢的速度倒退著,因為他還不會熟練地倒退著行走。要是他能調轉過身體,走起路來就會很快了。可惜他很擔心父親會不會有這樣的耐性,因為他要調轉過身體需要花費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在此期間,如果父親失去了耐性,極有可能會在他的頭部或者背部重擊一下。要知道父親手裏拿的可是一根手杖,若是被它打上這麼一下子,估計會要了格裏格爾的命。可是後來格裏格爾發現自己在倒退的過程中完全把握不住方向,這種發現令他極度恐慌。他終於無計可施,隻好冒險轉身。他悄悄觀察著父親的反應,竭盡全力迅速轉身,無奈速度依舊緩慢。幸而在這個過程中,父親並沒有上前阻撓,可能是他已經了解了兒子的心意,所以便站在遠處,用手杖做指揮棒,示意兒子如何轉身更為妥當。父親一麵這樣做,一麵不停地發出噓聲。這種聲音讓格裏格爾覺得難以忍受,簡直就要崩潰了。要是父親能安靜下來就好了!這種聲音將格裏格爾的注意力牢牢吸引了過去,並使得他在轉身的動作即將大功告成之際,忽然神經錯亂,又微微往回轉了一下。不管怎麼說,他的腦袋最終還是對準了門口。不過,他到這時才發現要走進門去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因為他的身體實在太寬大了。另外一扇門倒是足夠寬敞,能讓他順利通行。可惜處在目前的情況下,父親顯然不會幫他這個忙,去打開那扇門。格裏格爾一定要馬上返回他自己的房間——現在這個念頭滿滿當當地充斥在父親的腦海中,叫他再也想不到其他。要想從這扇門進去,應該要站起身來吧。不過對格裏格爾來說,要完成這個動作實在繁瑣至極,這一點父親顯然無法容忍。父親像是沒有看到前方的阻礙,一麵提高聲音呼呼喝喝,一麵驅逐著格裏格爾繼續前行。格裏格爾聽著他的呼喝聲,隻覺完全不似父親在對待兒子時應該發出的聲音。眼下的局勢已是火燒眉毛了,格裏格爾隻得硬生生地從門口往房裏擠。他的身體傾斜著擠在門口處,一側的身體高高抬起。有肮髒的液體流到白色的房門上,原來是他的身體在往裏擠的過程中受了傷。現在他被門卡住了,連動都動不了,除非有人能過來幫他一把。被他抬高的那一側的腿都在淩空抖動著,與此同時,另外一側的腿卻被他緊緊壓在身下,痛不可擋。就在這時,他感覺父親在自己身後狠狠踹了一腳,一下將他踢到了房間裏。盡管他還在流血,但總算是擺脫了門框的束縛。父親用手杖關上房門,家裏驟然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