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像極了一個虛幻的夢。
我剛從男友家搬出來。名符其實的“家”,父親、母親、妹妹、他,五髒俱全。我和他的妹妹擠在一起。
傍晚,屋裏亮起昏黃的光,全家圍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新聞聯播、還珠格格、紀曉嵐,還有香港明珠台的舊電影。粵語片子裏,個子矮小的周星馳在電視盒子裏呲牙咧嘴,全家幸福的哈哈大笑。
我聽不懂粵語,看不懂電影。我跟著大家,嗬嗬,一起笑。
和林一起在北方上大學。畢業後,他回深圳。我日日和他通電話,熬不住思念,一個月後,買了火車票到深圳。雖然,他並沒有邀請我。
異鄉陌生的城市,我來時,隻帶著兩盆小葉梔子。
林在火車站接我,牽我的手,帶我去麥當勞、星巴克。他的手心溫暖幹淨,手指骨節均勻,攤開了,像一方潔白的手帕。
4年,他一直這樣牽著我。從食堂到圖書館,從小樹林到高大的教學樓。教學樓前有一排小葉梔子樹,夏天開白色的香花,微風動處,暗香洶湧。我莫名感動,心甘情願被他牽著,從北方到深圳。
2
到深圳的第二天,我開始找工作。在這個城市裏,我沒有工作,沒有戶口,是個標準的外來戶;而且,住在林家裏,我也有尷尬和不方便。但在人才市場,我屢屢碰壁。每個人,在我麵前走動,都是冷漠的表情;隻有林,衝我溫暖地笑。他的牙齒,盡管是陰天,也能反射耀眼的光。
那天,從人才交流中心回來,林家燈火輝煌,隔著門,有愉快的笑聲。
推門,我看到林和一個年輕女子坐在沙發上,顯然是家庭聚會的主角。我一時怔忡,在門口傻傻站著。林的母親將我拉到女孩麵前,細細介紹:“林大學同學,在深圳找工作,暫住我家;這是小奕,林高中的女朋友。”
沒想到會是這樣,在長椅上坐下,我一言不發。林看我,在些不忍,卻沒有說話。
熱鬧的氣氛繼續著,所有的人都在笑。我也笑。心仿佛跳到口裏,一張嘴,就會蹦出來,胸口則隻剩下空落落的痛。無依無靠。
小奕走了。客廳裏,小妹與母親爭論,母親的聲音隔著門,隱隱約約:“她不過是個外來妹,連粵語也聽不懂……”
我對自己笑。小時候英語發音不標準,媽媽帶我去補習班學標準倫敦音,老師拽著舌頭教我改正;大學,流行美式發音,我聽壞了4個隨身聽;畢業到深圳,又有人開始嘲笑我不懂粵語了。我是外來妹,但誰又不是外來妹?這個小小的漁村,90%的人都是來自農村。誰又不是外來妹?
但是林,為什麼你不說話?
3
在網絡公司麵試,人事主管在大班桌後麵,不抬頭看我,卻問我:“為什麼應聘這份工作?”
“我學市場營銷,大學成績優異,工作能力強。”我提高聲音,故作輕鬆。
他依然埋著頭,不看我。
心一橫,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我需要這份工作,我缺錢!”
他終於注意到我。牛仔褲,白T恤,長發高高束起,拖在腦後。表情倨傲,眼裏卻有隱隱的淚。
我的簡曆上被注上紅色標記。“明天,你可以來上班。”他說。
所有的求職指南上都沒有這一條,那上麵隻說不要孤注一擲,隻說一定要自尊自信。但那時,哀傷撲麵而來,鋪天蓋地,我來不及思想。
我的新工作,是網絡公司的OL。有了錢,我在公司附近租小小的單間,白色的牆壁,淡綠的窗簾。買了電視,我也看周星馳的粵語片,《喜劇之王》,一遍一遍地看。張柏芝對周星星喊:“你願意養我一輩子嗎?”
周星星坐在寶馬裏,身邊是成功而明豔的莫文蔚。我終於看得淚流滿麵,不為周星星的愛,隻因我能聽懂他們的粵語。現在,公司裏、馬路上,我能聽懂所有人的粵語;我的皮膚,在熱帶熾熱的陽光下,是微微的橄欖色的黑,走在大街上,與一般人無異。我不再是外來妹。
4
林到小屋找我,帶著禮物——青蘋果、紅櫻桃、紫山竹,水果們擠在褐色的竹編籃子裏,熱鬧而喧囂,像頑皮無憂的孩子。
他倚在門口,聲音低沉瑣碎:“小奕是高中時最要好的同學,畢業回家,就見了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