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魚
李勝利是一個膽小的人,大家都這麼認為。
膽小的李勝利把一切想法都藏在心裏,表麵上波瀾不驚,可心裏卻風起雲湧。
平常,這個看起來瘦弱蒼白的男人,會靜靜地坐著,待在那張幹淨整齊的辦公桌後,微微地閉上眼睛,想很多事。
這些事,往往都是未來的,或者說過去的,存在於李勝利的假設中。
如果這樣……
如果那樣……
如果十五年前,月亮沒有那麼亮,他就不會在操場上徘徊那麼久。他會果斷地推開輔導員的宿舍門,告訴輔導員他想留校。現在他肯定已經是一名術有專攻的教授了。當時,全年級就他學習成績最好,他的表現也令係領導滿意,誰都認為他會留校,因為每年都會有一兩個留校名額的。但最後,留校的不是他。離校前那個夜晚,月亮依然明亮得讓人心驚。全班同學在操場上狂歡:喝酒,唱歌,喊叫,摔酒瓶子,敲洗臉盆。他獨自在宿舍待了一整夜。輔導員送他上車時說:我以為你在家鄉找到更好的單位了。
想到這些,李勝利就肚子疼,揪成一團地疼。
李勝利經常會想象著自己站在講台上,口若懸河,像當年教《中國革命史》的周老師那樣,腰板挺直,思維敏捷,一雙眼睛銳利有神,笑容溫暖迷人。
現在,李勝利隻是一個平庸的小職員,按時上班,按時下班,聽領導吩咐,聽老婆吩咐,甚至,聽孩子吩咐。
喝一口茶水,輕輕歎息一聲。這一段打一個結,暫時放下了。
再退一步。如果先前那個胖臉的女孩約會沒有遲到,那麼性格溫和的胖臉女孩,就是他李勝利的妻子了。
胖臉的女孩是同事介紹的,說好在電影院門口見麵。李勝利等了二十分鍾,著急了,小聲埋怨同事:人家怕是不樂意吧。同事說再等等,可李勝利不願意再等下去,他脆弱的自尊心受不了這樣的折磨。李勝利剛走,胖臉女孩慌慌張張來了,推著後軲轆癟下去的自行車。一切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
後來,胖臉女孩來過李勝利的單位,同事拉過他,悄悄指給他看,說那就是當時給他介紹的女孩,那天是因為自行車胎紮了才晚到的。李勝利看著胖臉女孩溫和地笑,緩慢地說話,暗暗掐自己,那天幹嗎不多等幾分鍾啊。此時的李勝利已經和一個幹瘦的女孩戀愛了半年,似乎也沒什麼好,也沒什麼不好,隻是她偶爾尖細的嗓音讓他受不了。直到看見胖臉女孩,李勝利才明白,錯了,選錯了。但,太晚了。
李勝利後來不止一次假設,如果他當時多等幾分鍾,肯定會和胖臉女孩好上。如果和胖臉女孩結了婚,他肯定會天天心情愉快,不用每天聽妻子越來越尖利的喊叫。
李勝利甚至想,如果和胖臉女孩結婚,他也許不會來這個科室,那麼他的工作也會是另一種樣子,也許早就被提拔當科長了。
即便沒有和胖臉女孩談戀愛、結婚,李勝利覺得自己的人生軌跡還是會有滑向另一個方向的可能。
如果當初領導讓報名下鄉扶貧,對口幫扶貧困農村,他要是不聽老婆的話,長久地保持沉默的話,那麼他就會去農村待上一年。去過那裏的同事說除了缺水,那個小山村好極了,民風淳樸,空氣清新,景色宜人。駐村的同事用單位籌措的錢,幫忙修了一眼水窖,把半山腰的一小股泉水引過來,那個小山村立刻便活泛了,村民敲鑼打鼓給他們送來感謝信。就這樣,一年後回到單位,那三個同事都得到了提拔。
想到這些,李勝利的腸子悔得打成一個又一個結,疙疙瘩瘩地難過。才不過一年時間嘛,怎麼熬也能熬過去,總比現在這樣沒有希望地熬著好吧。
如果畢竟是如果。人隻有一次機會,就像一片樹葉,隻有朝一個方向生長的可能,選擇了朝右,就不能向左。
於是,李勝利的假設就永遠是假設,沒有人能證明他的假設是好還是不好。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李勝利就是在這樣的假設中一天天老了,頭發越來越稀,說話也越來越不利索,連假設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