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樂吃驚得像半路上撞見夜叉,臉扭得不成形了。二……姨……沒回?二姨冷笑,你盼我回是不?你以為我回了是不?我偏不回,看你能躲到什麼時候?白樂回過神兒,賠笑,二姨說哪裏話,我不是去借錢了麼?順便到鎮上轉轉。二姨還沒吃飯吧?葉子去小賣部拿瓶酒。葉子帶著女兒出去。討帳的上門,白樂總要把女兒支開。剩下白樂和二姨,白樂往前湊湊,他依舊帶著笑,但絕不僅僅是笑,討好、卑微、歉意,還有一絲可憐。混雜在一起,並不像泥巴樣糊在臉上,是稀的,軟的,四下流淌,滴得遍地都是。當然,也濺到二姨身上。二姨警惕地後退一步,別裝可憐相,錢呢?白樂老實說,我借了,可借不上啊。二姨哼了一聲,我知道就這樣,借那會兒比唱的還好聽,還比要命還難。白樂說,要不,二姨把我的命拿去?二姨哼了哼,你的命值幾個錢?白樂附和,是啊,我這麼不值錢的人活著有什麼用?除了給親戚添亂就是給親戚添亂。二姨說,少貧嘴,真是個賴皮。白樂說,二姨高抬我了,我還不如賴皮呢,我是個混蛋,是個豬狗不如——二姨打斷他,行了行了,說正事,什麼時候還錢?白樂說我再借借,二姨,你千萬別生氣,氣病得吃藥,吃藥又得花錢,你也缺錢不是麼?你來我臉上打幾下消消氣。白樂欲抓二姨的手,二姨躲開,繃著臉說,我不上你的當。白樂說二姨多心了,我真想讓二姨出氣啊,我沒別的能耐,也就能讓二姨出出氣。二姨不用動手,我代勞就行。二姨抓住白樂的手,你就別使苦肉計了,我領教不是一遭兩遭了。白樂怔了怔說,縱有天大的難,也得填飽肚子是不?二姨猶猶豫豫地鬆開白樂。
二姨在白樂家住了一夜,臨走說晚上還來。葉子緊張地說,這可咋辦?你不是說二姨能想出辦法麼?白樂說,看來她的相好指望不上了,年輕那會兒她是吊在樹上的蘋果,現在是丟在地上的蔫茄子,誰能看上她?估摸她是真急著用錢,要不找姐試試?葉子沒說話,好半天才艱難地說,也隻有這條路了,我去碰碰。白樂說我去,是你姐也是我姐麼。天寒地凍的,你在家吧。葉子沒堅持。
白樂借遍了錢,都是自己親戚,沒跟葉子娘家人借過,葉子不讓。葉子因為嫁了白樂這麼個活寶,和家裏鬧崩,雖然後來也來往著,但一直很冷。葉子一個姐姐一個妹妹,都比葉子嫁得好,她們更有理由看不起白樂和葉子。
白樂換了身衣服,雖然是別人給的,但洗得幹幹淨淨,袖子有兩個洞,葉子補過了。借錢的時候,白樂絕不穿得破破爛爛,那會給人肉包子打狗的感覺。當然,憑一身幹淨衣服是借不上錢的,用白樂一遠房叔叔的話,白樂借錢全憑臉。嚴格地說,憑臉也算不上,臉還有耷拉的時候。白樂的臉從沒耷拉過,沒張嘴臉就裂開了,流淌著謙笑和巴結,流淌著可憐和卑賤。受幾句數落,挨幾句寒磣,白樂的臉被笑撐得更寬了。白樂不怕寒磣,要臉麵就借不到錢。老娘該吃的藥吃了,該打的針打了;女兒做了手術,不再怕見人了,別人就是吐他幾口又有什麼呢?他沒法報答人家,受點兒委屈就等於報答了。他心裏不會留下陰影和傷疤,兩支口哨足以把所有的埋汰吹得幹幹淨淨。但白樂是有底線的,單獨罵他酸他,就算踢他打他,怎麼都行,絕不能當著眾人說他不是。那個遠房叔叔就因為當著半個村子的人數落白樂,白樂和他鬧翻。在白樂看來,單獨寒磣就像淋雨,淋過也就過了,當著眾人罵等於剝皮,剝了的皮還能貼上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