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衝醒來的時候渾身酸痛,抬頭望著白色屋頂,又環視了一下陌生的房間,視線落在雙人床靠裏的床位。那邊有攤開一半的床褥,易書卻不在。從之前易書對他冷淡甚至有些排斥到現在跟他同床共枕,裴衝覺得他們之間的感情邁出了巨大的一步。這一步跨越的距離,簡直相當於上世紀阿姆斯特朗從地球登上月亮。他把頭埋在被子裏,深深吸了兩口氣。有香皂淡淡的香味,還有陽光曬過的味道,溫暖得很。想到這是易書蓋過的被子,他捂著被子抑製不住地踢蹬了兩下床,情不自禁地偷偷笑。從西廂房出來,裴衝看到對麵廚房裏穿著酒紅色毛衣的身影。易書背對著他,圍裙黃色的細繩係在腰後,半長不短的頭發利落地用一根黑頭繩紮在腦後,露出蝤蠐般白嫩的脖頸。她時不時往鍋裏添加蔬菜跟調料,遠遠看起來賢淑又美好。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這般情狀讓裴衝心裏暖暖的,然後他覺得若有一天,能跟易書就這樣退隱在小村子裏,過著波瀾不驚的生活,那真是一副令人憧憬的圖景。易書溫好了昨晚沒動的西紅柿雞蛋麵,正準備燒茄子,身後的門吱悠一響,冷風灌進來,她微微轉身瞧見裴衝走了進來。他湊近時臉紅紅的,手撓了下後腦勺,甚是不好意思地說道,“昨天睡得好嗎?”裴衝鳩占鵲巢,到了晚上十一點還沒有醒來,易書帶了軍大衣去了村委的女宿舍住。夜裏天涼,凍得她蜷縮著身子,這一覺睡得十分辛苦。到那時,見到裴衝那一刹那心生的歡喜消失殆盡,翻來覆去睡不著時,易書心裏全是對他的怨念。現在聽裴衝發問,易書的不悅消散了大半,隻是低頭邊等鍋熱,邊敷衍了一聲,“還好。”見她情緒不佳,裴衝澎湃的心火突地被澆滅了,“是不是我睡姿不好,擠著你了?”易書倒油的動作一頓,這小子竟然以為她昨晚是跟他一起睡的?她哭笑不得地撇過臉來答道,“沒有。”裴衝剛舒了口氣,卻聽易書接著說了下去,“昨天我在村委睡的。這邊床位緊張,又是感染區,你要是過來是為了看我,那你見著了。沒什麼事情的話,還是早早回濱城,省得家人擔心。”聽到這裏,裴衝直接蔫了下去。沒跟易書同床共眠也就罷了,問題是現在她還想打發他走。想找個正當的理由讓易書留他在身邊,這是個比哥德巴赫猜想還無解的難題。茄子很快燒好了,易書忙得焦頭爛額,現在才發覺沒有多餘的飯盒。她叮囑還站在一旁的裴衝回房間洗漱,自己則出門朝村頭的小賣部走去。走到村委恰巧遇到吳媛,她每天這個點都要趕來給支援者們做早飯,見到易書便很熱情地打了聲招呼,“昨天那個是你男朋友啊?小夥子長得真帥氣,那眼睛大大的,眉毛也好看,就跟電視上的明星兒一樣。人性子也憨厚,昨天就站門口等你,我讓他去村委暖和暖和也不聽。”眼下一句半句很難解釋清楚跟裴衝的關係,經昨晚那一折騰,把裴衝當弟弟這種話,易書暫時說不出口。而要說是師生,萬一裴衝在這邊不多的時間裏做出什麼曖昧的舉動,又會惹來閑言碎語。易書想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她根本沒有必要跟吳媛解釋什麼,遂隻是誠實地說了聲,“不是男朋友,隻是……普通朋友。”吳媛笑嗬嗬地拍了下手,“我聽他說了,在追你麼。都追到這裏來了。”易書被她這一句“都追到這裏來了”說得臉都紅了,隻好指了指前邊,草草結束對話,“我……先去買東西。”她逃也似地走出去兩步,隻聽吳媛又喊住她,“哎,易醫生。”待她駐足回頭,吳媛接著說,“東廂房整理一下也能住人。待會兒得空了,我再送兩床被子過去。”易書原本想說不用了,可想到裴衝能不能乖乖聽話離開還是個問題,為了以防萬一,她點點頭,“那麻煩你了。”從小賣部回來盛好燒茄子跟雞蛋麵,易書去西廂房喊裴衝吃飯,房間裏沒有人。她狐疑著走出來,側了一下臉,看到裴衝正站在還貼著囍字掛著拉花的客廳裏。自從搬進來,易書從沒進過新房,裴衝仰頭看了下天花板,又走到茶幾旁蹲下^身子瞧著上麵擺的瓶瓶罐罐。“怎麼了?”易書問道。“這麼好的房子,為什麼沒人住?”易書隻得重複她聽了很多遍的故事,“這是福叔福嬸給兒子大軍準備的新房,隻是媳婦娶進門沒幾天就上吊自殺了。後來有人說在這房子裏見了嘴角滴血的女鬼,這房子就沒人敢住了。”“哦?”裴衝挑了挑眉毛,衝著她一笑,“跟小時候一樣,你膽子還是很大。”易書想問小時候哪裏就體現出她膽子大了,裴衝似是知她所想,接著說了下去,“有一年暑假易鐸、你和我,我們三個看鬼片。你一點都不怕,還大半夜搞惡作劇,把易鐸嚇哭了。夏姨從樓下跑上來說了你幾句,然後你也哭了。雖然誰都能看出來你是裝哭,可你真愛演,扯著嗓子嚎得比易鐸還大聲。”易書小時候確實特別愛耍弄她弟弟,可此時聽比她年齡小不少的裴衝語氣老成地揭她短,委實難堪。她撇了撇嘴,“我記得啊。看鬼片的時候你嚇得跟易鐸抱在一起……”她這一句果真戳裴衝要害,他整張臉刷地一下從耳根紅到了脖頸。易書滿意地笑了笑,可瞥到茶幾上擺著的白色藥瓶時,她止住了微翹的嘴角,湊近取了起來。那幾隻藥瓶上清楚地標著氟呱酸(諾氟沙星)、環丙氟呱酸(環丙沙星)、氟嗪酸(氧氟沙星)。“我看過了,都是治腹瀉的藥物,”裴衝插嘴道,“臥室裏還有一瓶多潘立酮。”“治療腹瀉跟嘔吐的。腹瀉嘔吐是霍利斯弧菌感染的症狀……”易書喃喃自語了一會兒,“大軍結婚在大半個月之前,那時候還沒出現感染霍利斯弧菌死亡的病例。”裴衝知道易書在整理思路,可卻不清楚她的指向,隻是環視了一下房間,疑惑道,“大軍也被他老婆嚇跑了?這不科學啊……”這句無心之言被易書捕捉到,她緊了緊手中的藥瓶,說道,“上吊自殺……死得蹊蹺。”吃早飯的時候易書疑慮重重,不過她還是記著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打發裴衝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吃完飯你收拾一下東西,我讓吳書記找個車把你送鎮裏去。”裴衝吸溜麵條的動作一停,咬斷整根麵,嚼完咽下去才說話,“我不回去。”易書早就意料到他會這麼回答,遂很有耐心地說,“你在感染區,你奶奶不知道吧?藝歆阿姨也不知道吧?”裴衝四兩撥千斤,“你在感染區的事情,夏姨也不知道。”易書耐著性子繼續跟他博弈,“我來這邊是因為職業有要求。你還是學生,第一重要的是學習,況且也快年終測試了。”為了來這邊,幾門課程裴衝都已經申請了來年緩考,他低頭吃著麵,聲音含糊地說道,“對我來說,第一重要的是你。”易書覺得自己心尖都悸動了一下,各種情緒自心底呼嘯而起,她若無其事地攪動著飯盒的麵條,以此作為掩飾。裴衝慢悠悠地接著說了一句,“你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書姐你就別白費力氣趕我走了。”我願像個幽靈,你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多好聽的一句話。可是,今天我趕你不走的固執,總有一天,會演變成我留你不住的堅決。二十歲出頭的年紀,所有的感情都像是自導自演的兒戲。#######吳媛辦事效率極高,易書吃完早飯刷著油膩膩的飯盒,一轉臉便瞧見她抱了兩床被褥進來。易書進東廂房時,吳媛正邊鋪床褥邊跟裴衝聊天,“是醫生啊。那跟易醫生真般配。”裴衝被吳媛說得心花怒放,看到易書站在門口又收斂了笑意。“大軍今天出殯是嗎?我想去參加喪禮,”易書問吳媛。吳媛點點頭,“行啊。”“對了,”易書想到什麼,又接著問道,“你之前說大軍不敢住這房子,他也害怕那女鬼嗎?”這個問題聽起來簡單,吳媛琢磨了好一會兒,才想明白易書的意圖。“鄉下人結婚可不是像城裏講什麼情啊愛的,電影兒裏人鬼情未了那竟是瞎說。這媳婦兒是別人家介紹的,倆人結婚前壓根兒就沒見過麵。有人說那女人是從海邊拐來的,誰知道呢。又不知根知底,人家要是不願意嫁進來才上了吊,那死了成鬼怨氣重可不怪嚇人的。”易書皺著眉頭聽完吳媛的話,抓住了很重要的一點,“大軍媳婦是海邊來的?”吳媛不明所以地點點頭,“是啊,口音很重,一聽就是。”她從來都是說完其一還要說其二,“長得挺俊的,看起來憨憨的,”她點了點太陽穴,“腦子稍微有點問題,不過不嚴重。大軍以前的媳婦兒車禍死了,打了十幾年光棍,能找到這樣的也算不錯了。”“腦子有問題?”易書重複了一下這句話,眉頭鎖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