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燕子開始暗暗跟蹤我。她突然變得靈巧而詭秘。我知道她就在身後,回過頭卻找不見她。有時,我能逮住她的身影,可一閃就不見了,如一縷輕煙。走路時,我不由自主地側著頭,想搞清楚她是怎麼從地上冒出來,又是怎麼消逝的。我的脖子又酸又困,眼球幾乎裂開,還是沒法把她揪住。為了甩掉這個影子,我要多繞好幾條街巷。就算這樣,也不能確定是否甩了她。幹活也疑神疑鬼,身後有什麼聲響都會聯想到趙燕子。幾天下來,被她搞得疲憊不堪。我好象一個逃犯,睡覺也不由自主地豎著耳朵。那天,我急匆匆地趕路,因頻頻回頭,竟撞到一對情侶身上。兩人抱得緊緊的,正咬著呢,我身體的衝擊力差點將兩人撞倒。青皮後生五大三粗的,揪住我的領子要揍我。我忙說軟話,賠禮道歉。青皮罵,這麼大地方你眼瞎了?不是那女的拉他,不知道我的門牙還能不能保住。
又一個夜晚,我從家裏出來,很快聞到了趙燕子的氣息。絕不是脂粉味,是鹹魚在太陽底下炙烤日久散發出的那種。我貓一樣沿著牆角移動,到了個豁亮地方,拔腿就跑。大約十分鍾,我突然掉轉身往回跑。我看見了披頭散發的趙燕子。她絕沒想到我這一招,閃身隱在電線杆子後麵。我跑過去,電線杆子旁邊空空蕩蕩。我呼呼喘著,張大嘴巴抬起頭,懷疑她飛到了電線杆頂端。目光吃力地盤上去,久久地困在那兒。沒有奇跡出現,我歇了一會兒,往前走時,那個影子又飄來了。真他媽見鬼了。
我無法形容當時的憤怒。這個女人究竟在跟蹤我,還是奚落、羞辱我?她不能因為找不到丈夫就跟我過不去。我也有苦衷啊。她一定昏頭了,有這個工夫,自己也能把老板挖出來。皮城常住人口不超過八十萬,老板能藏到什麼地方?何況,老板和他的妞們常常出沒於歌廳、酒樓。
我決定歇一夜,陪她練練。我要拖垮她,不信一個女人的體力比我強。我沿著新修的石崗路往北出了大境門,這裏已不再屬於城區。我要往城外、往黑暗中引她。沒有城市的燈光,她還能神出鬼沒嗎?她還真跟了上來,我冷笑著,你上當了。我那點兒同情已徹底消逝了。
不知走了多久,我的背汗漉漉的,洗過一般。一輛汽車呼嘯而過,燈光把路旁的石碑照得白晃晃的。石碑上刻著幾個黑色大字:北山墓地。石碑一側的小路肯定是通往墓地的。我靈機一動,沿著小路磕磕碰碰地往上爬。身後傳來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我若折回去,準和她碰頭。這個不知深淺的女人,等著瞧好吧!
上到頂端,是一排黑乎乎的樹,穿過樹林,一群黑色的影子撞進眼睛。我陡地一驚,差點叫出來,定了定神,認出那是墓碑,不由長舒一口氣。在鄉村那些日子,走夜路常看見墓碑,但那是一個,現在是一群、一隊,高高低低地往黑暗中延伸,陰氣逼人。我有點兒毛,想退回去。想到趙燕子在後邊跟著,便又咬著牙在墓碑間穿梭。心跳越來越響,不知趙燕子什麼感覺。我摸索著,還是絆倒了兩次,趙燕子護著她的花布提包,該是寸步難行了。想到趙燕子的花布提包,那一枚枚寫著字的杏核立刻鑽進我腦裏。這招太狠了些,我返身往回走。沒想到我會在墓碑間迷失了方向,找不到下山的路了。我懵懂而惶張地在墓碑間、樹林間繞著,腿越來越軟,腦袋越來越大。難道真有鬼?難道我中了鬼的魔法?全是亂七八糟的念頭。我幾乎要哭出來了。
我沒頭沒腦地亂撲,手裏猛抓住一個柔軟的東西,頓時魂飛魄散,癱倒在地。半晌,我睜開眼,那個黑影在身邊立著,一動不動,我壯著膽子問,你是誰?
一隻手伸過來,牽住我。
是趙燕子。
我有一種撲進趙燕子懷裏的衝動,隻是我軟得沒一點兒力氣。
趙燕子拽著我一步步離開墓地,拽著我找見了那掩在樹叢中的石路。到了公路上,她鬆開了手。自始至終,她沒說一句話。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想必塗滿了嘲諷。我想嚇唬她,反把自己搞得一身狼狽。
沉默。
好半天,我說,你在市區轉,一定能碰見他。
……
比如北方漁村,他常去那個地方。
……
你的孩子多大啦?
……
我的兒子上初中了,是私立中學,學費貴得嚇死人。
……
家裏還有什麼人?
……
在城裏混日子難呢。
……
她對什麼話題都不感興趣,冷冰冰的。進了大境門,米黃色的燈光圍攏過來,我回過頭,身邊根本沒有趙燕子的身影,我喊了幾聲,沒有應答。我拍拍頭,搞不清發生的事是真的,還是我在夢遊。
兩天後,我去新地址領活兒。老板在電話裏問她走了沒有,我裝糊塗,不知道呀,我沒看見她。我明顯感覺到電話那端的老板鬆了口氣。老板囑咐,你小心點兒,絕不能讓她跟來,你知道我的脾氣。我做了一萬個保證。老板說,你是個老實人,我相信你,明兒來結帳吧。我捏了把汗,老板若知道趙燕子一直跟蹤我,絕不會讓我領活兒。領不上活兒,那就是失業。平時我白天睡覺,不知道趙燕子白天都幹什麼。她在門口靠一會兒就不見了,也許自己找線索去了。這麼折騰竟沒能把她累垮。她已摸準了我的行動規律,我一離家她就跟在了身後。這一次,她絕對想不到,我迷糊了一會兒就起來了。盡管沒發現她,我還是走幾步一回頭,一副心懷鬼胎的樣子。我多繞了兩條巷子,想踏踏實實麵對我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