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2 / 2)

菜終於做好了,滿屋子香氣像一隻隻小蟲子往鼻孔裏鑽。肖榮巡視一圈,你把趙燕子喊進來。我怪怪地瞅著她,你沒發燒吧?肖榮說,讓你去你就去,這一桌菜是專為她準備的。我不解,你究竟要幹啥?肖榮說,硬的不行來軟的,我不信她的心是鐵打的。我明白肖榮的用意了,她滿腦子稀奇念頭。我沒去喊趙燕子,我不會也沒辦法把一張臉變來變去。肖榮嫌我沒用,解下圍裙出去了。

肖榮果真把趙燕子請進來了,而趙燕子竟然接受了肖榮的邀請。趙燕子抱著花布提包,看得出,她很疑惑,並且有一點兒緊張。尤其看見一桌子的菜,她後撤著想走。肖榮抓住她,妹子放心,菜裏沒毒藥。一句話把趙燕子定住了。又費了番周折,趙燕子終於坐下,緩緩拿起筷子。肖榮熱情地給她夾菜,那一盤子吃進去一定得把趙燕子撐壞,這也是變相謀殺呢。趙燕子吃了一口就放下了,她看著我,卻對肖榮說,我吃不下。肖榮說,你的骨頭都露出來了,別拿自個兒的身子撒氣。趙燕子說,大姐,你有話就說吧。肖榮的眼淚突地流了一臉,我吃了一驚,肖榮什麼時候學了這一手?趙燕子慌了,大姐,你這是怎麼了?肖榮不說話,好半天,肖榮才抽噎著說,妹子,你就饒過我倆口子吧,你都把我弄出病了,還想咋的?殺人不過頭點地,周水要是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咱當麵講清了。

趙燕子的臉刷地白了,如一層薄薄的紙,碰碰就會戳出窟窿。轉眼間,白紙又變得透紅透紅的,而嘴唇卻是黑的,浸了墨汁一樣。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我不會再給你們添麻煩了。

肖榮抱住她,姐,你要和我們沒仇,就留下來吃了這頓飯。

趙燕子搖搖頭,我不餓。

肖榮說,你的事我不該問,你說出來,我們替你想想辦法,別憋出病。咱都是女人,我看出你肚裏有苦水。

趙燕子怔了怔,忽然捂著臉哭起來。淚珠一粒一粒地往下蹦,很快汪成長長的水流。肖榮也陪趙燕子哭,我弄不清肖榮是真哭還是假哭了,就那麼傻看著。

那個晚上,我終於知道趙燕子和老板是怎麼回事了。

數年前,趙燕子的丈夫,也就是我的老板到皮城找營生。他們的女兒剛剛六個月。趙燕子一個人,又要帶孩子,又要幹地裏的活,忙起來頭都顧不上梳。收秋那幾天,她擔心大風甩了籽,擔心秋雨把割倒的麥子泡黴,起了滿嘴泡。鄰居張馬子看她忙不過來,就幫她割了兩天麥子。收完場,她請張馬子吃了一頓飯。這事傳到老板耳裏,老板問有沒有這回事。趙燕子說有。老板追問張馬子為啥幫她,趙燕子回答不上來,她也沒想過這個問題。可老板三天兩頭審問她,趙燕子先還耐心解釋,後來幹脆不再理他,該說的都說了,還費什麼口舌?老板又走了一年,趙燕子以為沒事了,可老板回來就提出離婚。趙燕子不同意,沒離成。一年後,老板仍然要離婚,趙燕子還是不同意,老板索性不回去了。趙燕子以為老板總有一天會回心轉意,可直到女兒上學了,老板也沒露麵。趙燕子先後來了三趟。第一趟見著老板,老板躲了;第二趟沒找見;第三趟還是讓老板躲了。

趙燕子說,我也不想給你們添麻煩,可是,我必須見到他。她的眼裏抖落出火星樣的光亮,隨時要燃燒的樣子。

我和肖榮都訕訕的。肖榮小心翼翼地問,你幹嗎帶那麼多杏核?

趙燕子傷感地說,我倆結婚那會兒在院裏栽了一棵杏樹,我愛吃杏,他專門給我栽的。誰想杏結了,人卻分開了。孩子想爸爸都快瘋了,天天纏著我問爸爸長什麼樣,什麼時候回來。我哄她,等杏核長出字,你爸就回來了。孩子看不到杏核長字,就到處撿杏核寫,她把給爸爸的信寫在杏核上了。我這次帶來,就是想讓他看看,他不認我,總該認女兒吧,我不信他的心不是肉長的。上回我沒來得及掏,他就溜了。

我摸摸兜裏那枚杏核,手指忽然有些疼。我不知她的孩子長什麼樣兒。我想,那個孩子肯定有著與趙燕子一樣憂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