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老板舉報了。
若問在皮城什麼東西最令人討厭,肯定是那些無處不在的辦證廣告。我和黑眼兒為了多掙幾個錢,幾乎寫瘋了。我不止一次聽人詛咒該死的廣告,說它就像蒼蠅,走到哪兒跟到哪兒。路邊乘車,乘客痛斥,站牌被辦證廣告覆蓋了,找不見站點;去醫院看病,病人抱怨,廣告跳到介紹專家的牌子上,認不出專家是男是女;去店裏買東西,店主罵娘,辦證廣告寫在了玻璃上,好多人以為他就是辦證的。寫廣告的生下孩子沒屁眼兒,走路被車撞死。其實,他們應該罵老板,罵那些辦假證的,罵那些需要假證的,我隻是一個靠寫廣告養家糊口的小卒子。雖代人受過,倒並不覺得委屈,假如沒有他們,我咋掙錢?在是否舉報老板這件事上,我稍稍猶豫了一番。肖榮憤憤地說,除了舉報他,還能有啥法子?你一個大男人,不怕找不到活兒幹。肖榮一錘定音。
我舉報的正是時候。最近,好幾家店鋪商城和公交公司打官司。他們花錢在公交車上做廣告,大街上跑的車全是辦證字樣。那是我和黑眼兒的傑作。公交公司重新漆了車身,沒過幾天,我們的作品又出現在上麵。店鋪認為自己花了冤枉錢,要求退款,而公交公司說他們才冤枉呢,不但沒掙錢,反貼進去不少,還憋了一肚子氣。
老板被逮起來,兩天後又放了,隻交了點兒罰款。老板是個能人,這種事難不住他。老板說皮城的生意到頭了,收拾東西到別的地方發展了。當然,那肯定是個城市,在農村沒有辦證市場。
這些是黑眼兒告訴我的。黑眼兒在一個大排檔喝酒,看見我,硬把我拖過去。黑眼兒的眼睛越發黑了,像揉進了煤末。黑眼兒說他和那個女人分手了,一沒活兒幹,那個女人馬上把他趕出來。黑眼兒憤憤地罵,你說誰這麼缺德,和老板過意不去?也許黑眼兒猜到是我,我老老實實地聽著,誰讓我斷了他的財路呢?也許他根本沒朝我頭上想,罵幾句更無所謂了。我勸他找找小毛子。黑眼兒嘿嘿冷笑,你以為他還是當年的小毛子?人家成了主治大夫,鼻孔都朝天翹了。黑眼兒的目光紅紅的,又是罵又是唱,我悄悄撤了。
趙燕子離開了皮城。我把老板的事告訴她,她苦苦一笑,我不會再來了。去車站途中,她一揚手,花布提包飛到大橋下。河床幹涸很多年了,到處是裸露的石頭。杏核擊在上麵,撞出一陣細碎的聲響。落在鄉村的土地,也許能長成一片杏林。可惜了!
我徹底下崗了。肖榮不讓我說沒事幹,堅持用下崗,並強調說城裏人都這麼說。我再一次順從了肖榮。沒多久,肖榮也下崗了。耗子死光了,貓還能幹啥?
半年後,一個新老板收編了我,還是寫地下廣告。我又恢複了以前的日子,白天睡覺,夜間行動。我能吃苦,又有豐富的經驗,老板很賞識我。我卻擔心,等皮城大街小巷都寫滿廣告,我還有什麼用?一腳就被老板踢開了。我沒有傻等,買了兩瓶酒,在一個傍晚敲開衛生隊長的家門。肖榮又去衛生隊上班了,幹的還是從前的活兒。兩人都有了飯碗,心就踏實了。我和肖榮像過去一樣,做愛得瞅空子,每次我都感覺偷了別人的女人。肖榮還是那麼愛嘮叨,不時揪出我的毛病痛訴一番。偶爾,我也會爬上小白山,傻傻地望著月亮發一陣呆。
日子也許就是這樣的。
我不知趙燕子現在怎樣了,不知她女兒還往杏核上寫字不了。有時,我的手指觸到那枚杏核——我一直在兜裏裝著,還會想起趙燕子抱著花布提包的樣子,但她離我已經很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