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節 心疼(1 / 3)

圖蘭有一種自然的寫作天賦。她對文字美的感受、把握和運用能力,往往走在一般人的前麵。不過,天賦即是興趣,興趣即是天賦。與其說圖蘭的寫作能力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特異功能,不如說是她在文學愛好的指引下日積月累而成的後天修為。圖蘭自這年暑假以來特別迷戀蘇童的文字,那唯美淒迷的語言特質令她流連忘返。近一星期的周記,圖蘭仿照蘇童某篇文章的體例,寫了一篇小說,叫做《繁衍的季節》。

繁衍的季節

芝走進家門的時候感受到了空氣中一些不可捉摸的氣息。母親坐在床沿上。臉龐一如既往泛著菜灰色的黯淡光澤。母親抬起耷拉的眼皮看了芝一眼。道口的王老五今天又來了。你嫁給他吧。母親說。

不可能。我不會跟王老王的。芝用厭倦的口氣說。她坐在桌邊,使自己疲軟的身體靠在殘破的椅背上。芝用了無力氣的手掌端起光澤模糊的瓷杯,倒了一杯溫開水。芝在喝水之前把杯子放在桌上。她走到陳舊的穿衣鏡前麵看了看自己的容顏。太陽在灰暗的地平線上徘徊,殘存的稀疏黯淡的陽光透過窗欞子照在芝的身上,閃閃爍爍。芝看到鏡中的自己發絲紛亂沾滿塵汙,臉上盡是灰垢。芝看到自己的嘴唇疲憊地開裂,泛著和母親同樣的菜灰色。芝用陳舊的烏木梳子打理了一下紊亂的頭發,用溫潤的毛巾仔細地清洗著臉上的塵埃。

我今天去了鐵路局。他們答應讓我賣票。你不用擔心我養不活自己了。芝重新坐在椅子上,用溫開水滋潤著喉嚨。

可是他?母親看了看芝微微隆起的小腹,幽幽地歎了口氣。

我會等他回來。我會養活我自己的孩子。芝靜靜地喝完杯中的水,起身走向裏屋。芝走到門口時停了下來。她回頭看了一眼母親。母親也抬起眼看著芝。芝用和悅的眼神看著母親。母親看到了芝和悅的眼神和模棱兩可的笑容。母親看到芝的臉上浮動著一片斑駁的暗影。不要再跟我提王老五。母親聽到了芝冰涼的聲音。然後芝一掀門簾,走進了內屋。

芝坐在昏暗的窗口後麵等待著買票的人。芝將手中一疊泛黃的票頁翻來覆去地擺弄。芝從窗口接進一些皺巴巴的零碎的鈔票,遞出一些泛黃的頁子。乘客不多的時候,芝一邊擺弄著票頁一邊用昏暗的目光搜尋著遠方的鐵路軌道。狹窄的窗口外是一角四方方的天空。霧蒙蒙的陽光透射著遼遠荒地上一些枯枝橫陳的溝壑。一段窄黑的鐵軌在灰蒙蒙的霧靄中明明滅滅,泛著淡淡的褪過的金屬光澤。那條若隱若現的路軌引發芝很多紛紛揚揚的聯想。芝想起了三個月前登上黑色的火車廂乘風遠去的楊先。那天楊先的臉色一如既往的慵倦和疲懶。英俊的臉龐藏在隨風拂蕩的長長的頭發下麵,曖昧而模糊。芝記得在那天的站台上楊先自始至終躲避著她混和著希望和絕望的眼神。他的眼神並不堅決。楊先自始至終沒有說話。芝說,你真的要走嗎,你厭倦我了嗎?芝聽見自己的聲音裏滿含潮濕的絕望。芝說,你走了我怎麼辦?芝說回去吧,別在這裏開玩笑了。芝笑著,去拉楊先空蕩蕩的黑色的衣襟。楊先敏捷地閃開了。芝的右手空蕩蕩地凝固在空中。芝的眼神變得空洞而迷茫。火車來了,潮濕的空氣被火車長長的鳴笛割裂得支離破碎。楊先敏捷地跳上車廂。芝看到楊先站在車門處稍稍停頓了一下。芝以為他會回來。芝說,回來吧,你不要走。但是隻在那麼短暫的一瞬間,楊先跳進了車廂。楊先——楊先!芝突然之間仿佛失去了重心。楊先!楊先!芝焦急而絕望地呼喊。她用散亂的眼神四處搜尋,視野裏隻有亂如蟻聚的密密匝匝的人群。火車在長長的呼嘯的鳴笛聲中緩緩啟動,沿著黑色綿長的鐵軌疾速駛去。楊先,楊先。芝聲嘶力竭的呼喊,嗓音嘶啞而破碎。楊先,楊先。芝絕望地重複著這個逐漸遠去的名字,看著火車像一隻灰黑的大鳥越來越遠。飛鳥巨大的翅膀在空中劃出無可奈何的圖案,空氣中充滿稀薄而憔悴的淚水。芝無力地癱軟在地上。楊先。芝聽見自己最後一聲氣若遊絲的呼喚像一堆細沙無限緩慢地崩坍,覆蓋住周圍的一切。然後芝聽見自己發出一聲裂帛般的哭泣。

他走了嗎?芝睜開眼睛時看見母親守候在身邊。母親黑色的眼圈下浮動著斑駁的渾濁的淚痕。芝倒在母親的懷裏哭泣。

算了。忘了他吧。他拋棄了你。忘了他吧。母親輕輕撫摸芝疲軟的身體。母親的目光觸到了芝微微隆起的小腹。他連孩子都不要了。魔鬼。母親的聲音裏充斥著憤恨的絕望。

我沒有告訴他我有孩子。芝用最後的力氣說出那句話,目光輕掠過母親驚愕而痛苦的臉,又昏睡過去。不要管我。芝完全清醒過來之後,很長時間內拒絕和母親講話。她長久地佇立在窗前,摩挲著微凸的腹部,眺望著遠方。風像一條魚一樣在叢生的樹木間遊蕩,掀起巨大的氣浪震撼著窗欞。芝長久地站在窗前。

為了孩子,找個人嫁了吧。母親說。不,我會獨自把她帶大。芝的神情漠然而堅決。

芝坐在昏黑狹小的窗口後麵擺弄著一疊厚厚的票頁,遙望著遠方的鐵軌,遙想著那個決然離去的男人楊先的一些事情,心裏一陣刺痛。

芝遙遠地觀望著那個鐵軌,想起另一個男人,她的父親。芝拚命地想,然而始終無法構成一個完整的輪廓。芝沒有見過父親。母親說父親走了,乘火車走的,在芝出生的那天夜裏走的。走了之後再也沒有回來。芝驚異於父親和楊先離去的方式如此相同。父親為什麼要走?芝問母親。不知道。母親垂著頭,垂下蒼老的眼神。芝發現從側麵看去母親如同一個熟睡的嬰兒,無知,安婉而又甜美。母親臉上的輪廓依然美麗而富有豐韻,雖然蒼老,雖然俗氣。芝記得很多人說過她長得很像年輕時的母親。芝知道自己的美麗遺傳於母親。是不是命運也和美麗一起遺傳。芝不知道。

父親為什麼沒有回來?芝記得她問了母親很多次。母親垂著頭不聲不響。芝於是繼續眺望著窗外。芝眺望著窗外被灰蒙蒙的陽光穿透的一些東西,看見陽光的盡頭臥著一段殘軌。芝想楊先會不會回來呢。我會像母親一樣在等待中老去嗎?芝轉身回到床前。芝用殘破的梳子打理一下紛亂如雲的長發。我去賣票。芝對母親說。然後走出了家門。

秋意漸濃,灰黃的樹葉像死去的蝴蝶滿世界飛舞。在一個風聲颯颯作響的晚上芝感到腹部一股陣痛。母親淚流滿麵找回了醫生。芝感到一個美麗的女子將要誕生。嬰兒的啼哭異常嘹亮。恭喜,是個粉白的姑娘。醫生說。芝感到房間裏充滿疼痛的垂死的氣息。芝抱過單薄的幼小的生命,無聲的淚水像兩條小魚蜿蜒地爬過臉頰。叫她嫻吧。芝說。

外教老師slim的課照舊是每周一節,巴荷與陳露照舊坐在最前麵一排。鄒芬芬與巴荷、陳露本來是鐵三角,課餘做其他事情時向來是三個人一起的,這大概符合“三角形最穩定”的基本原理。但是Slim的課上,每一組每一排隻能坐兩個人。鄒芬芬這時往往就落了單,她常常默默地獨自坐到後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