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收入的小說,差不多與我的經曆重疊。我在不經意間,用文字記錄下了我的成長。甚至於,一代人的成長。又或者說,這個集子裏的小說,都有那麼一點淡淡的懷舊色彩。對過去的反觀、思索、追憶,對現實的分析、呈現、判斷,成為這一組小說的基調。
我是一個不能憑空造小說的笨人,寫某一個小說,其中場景,在寫時,腦子裏必得找出一處對應的地方,其中人物,也得在記憶中尋出那麼個原型,然後在此基礎上增一點減一點。寫的時候,心中是有那麼一些人物在活動的,如果沒有,我就沒法寫了。我也很看重這一點,覺得這是一個小說家必備的品格之一。具體到這本書裏的五篇小說,《喇叭褲飄蕩在一九八三》寫的是我的少年時期,文中的那個弟弟,透露出了我在少年時期用稚嫩的目光打量世界時的新奇。那時的我,對成人世界,對“少年哥哥”的世界,有著一種暗自的渴盼。書中的“少年哥哥”,總是讓我想起我的哥哥。我還記得,我哥哥在結婚的那一天,燙了個爆炸頭,穿了件長風衣。哥哥那一天的形象,深深地刻在了我的成長記憶裏,成為多年後我這個小說的種子。不久前,根據這個小說改編的同名數字電影在中央六台播出了。在網上看到了一些關於這部電影引發的議論,這讓我感覺很溫暖。到了《少年行》這個小說,羨慕著哥哥的少年長大了,也到了《喇叭褲》中“哥哥”的年齡,但這時,中國的情形發生了變化,這注定了,同樣是鄉下的少年,我和哥哥要走不同的兩條路。才子哥哥過早的結婚生子,而我,注定了要在經曆青春期的迷惘與騷動之後逃離鄉村。生活為我們這群鄉下少年打開了另外的一扇窗,為我們的人生,飛揚或者沉淪,提供了新的可能性。這也是不管打工生活多麼苦,我都能懷著一顆感恩的心看待生活的原因所在。同樣的鄉下少年,我與哥哥這一代人的不同,更多是時代造就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在時間與潮流的長河中,人是多麼微渺。在《少年行》和《國家訂單》之間,本來應該再有一個小說,就是《關外》,但這裏沒有收錄。《關外》中,我和我的“少年哥哥”,都來到了外麵打工,經曆著這個時代近億人經曆著的,成長與蛻變。然後,才成為《國家訂單》中的小老板和李想們。關於《國家訂單》,解讀和爭議很多。有人認為我一個打工仔,卻站出來為小老板們說話,失卻了自己的立場。對於這樣的指責我不能認可。於我而言,《國家訂單》中的小老板,就是《喇叭褲》中曾經的少年,是《少年行》中那一群在迷惘突圍而出,被鄉村拋向城市的“西狗”和“我”。我的寫作,從來就隻寫我們,不寫他們。我不了解他們,寫不來。不了解的事,我不習慣亂發言。寫《白斑馬》時,我就住在小說中的木頭鎮。當然,生活中的木頭鎮有另外的一個名字,樟木頭。對於這個地方,沒有打工經曆的,或者說沒有上世紀到本世紀初在南方打工經曆的人,和有這經曆的人,聽到這三個字時,內心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曾經,樟木頭是打工者的煉獄。那些因為沒有暫住證而被收容的人,都要送到這裏。我無法想象這裏造就了多少悲劇,毀滅了多少夢想。當年,我也曾聽到這三個字就感到恐慌。《白斑馬》就是祭奠這夢想的挽歌。而現在,我就住在這個南方的小鎮。小鎮有一座觀音山,上頂端坐著據說是世界上最高的花崗石雕觀世音菩薩。站在我家的樓頂,眺望遠方山頂隱約可見的觀世音,心裏時常會生出錯覺,生出許多似幻似真的鏡像。《金剛經》說,一切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是佛教的基本世界觀。慈航普度的佛,用悲憫之眼俯瞰眾生,這是我為《國家訂單》設計的結局。我的“小老板”並沒有自殺,他隻是想換一個角度看這個世界,例如上帝的角度,例如佛的角度。我的想法,也是想提醒我們每個人都能時時換一個角度打量我們的生活。《國家訂單》的結尾,是《白斑馬》的開端。許多如我一樣的打工者,成為了飄蕩在城鄉之間的離魂。故鄉已無法接納從《少年行》中出走的少年,城市接納著我們的身體,卻無法安妥我們的靈魂,但我渴望靈魂得到安妥。《安魂曲》是我寫作中流淚最多的作品,可能也是讀者最難讀的,因為中間有太多我沒有言明的,隻屬於我個人的東西。我是在汶川地震過後不久開始動筆的。在巨大的災難麵前,許多我們在意的、追求的、渴望得到的東西,都變得微不足道。我開始回憶,回憶我的來路,檢點在打工生涯中我犯下的過錯。也許,於我隻是人生中的一個小小的過失,或是一次的鐵石心腸,於另外一個人,卻是人生最後希望的毀滅。從現在開始,懺悔來得並不遲。我希望,能用文字讓自己的內心保持多一些的聖潔,也能讓我的讀者,因此滌去一些蒙在心靈上的塵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