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容若無數次凝望雪花,無數次陷落在那不可一世的冰冷裏。麵對漫天不以人世土壤生息的別有根芽之飛雪,他寫下了一生最貼切的讖語:“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他說的不是雪,而是自己。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裏西風瀚海沙。
——《采桑子》
自然界中的生命是天地間最大的奇跡。相同的世界裏,沒有完全相似的兩個生命。每片樹葉,每朵飄逝的流雲,每一次呼嘯而去的春風,都有自己的悲歡。
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性格,即使在最低的溫度裏,也綻放著冷峻的花。那是雪之花,“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裏西風瀚海沙”。它的美豔,是絕世的冰涼和寂寞。它自天而降,以最華美而不可思議的姿態臨世,當它終化為水,流進千山萬壑,流進每一個沉默的凝視裏,更以徹底的消散詮釋了生命最大的榮光。它來世上一遭,又遽然離去,它來去都那樣坦然清澈,何曾真正眷戀凡塵種種?它是花,卻“不是人間富貴花”。
不單是雪,人亦如此這般。
每個新鮮生命來臨之前,有萬般可能及想象,及至降生刹那,身世、容貌、性情,已被那看不見的手任意點染,未來貧窮富貴,幸福痛苦,縱有種種翻雲覆雨,都必於這自胎成之時的根基開始,無法選擇,也終生不可掙脫。
先天境遇不同,稟賦也不同。
《紅樓夢》說,“天地生人……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製駕馭,必為奇優名倡。”
微末的生命可以長自華麗的土壤,壯觀的風景未必不能出自深邃黯淡的深穀。隻是,人之初,觸目所及的第一片風景,誰能自主?平凡如你我,富貴如容若,誰都不能。
納蘭容若,清王朝最富麗堂皇然而又最惆悵的天才詩人,於順治11年冬天,誕生於鑾儀衛雲麾使納蘭明珠之家。他降生時,漫天雪花如柳絮,美而終將消散,仿佛預示了他那非同一般的人生——美麗而充滿不可名狀的憂傷。於雪之方生方死,依稀可見他未來短暫而華麗的生命,既擁有滿族血統帶來的狂野,又始終閃爍著漢族儒家文化敦厚溫良的理想光輝。這位被譽為“滿清第一詞人”的禦前侍衛,他的聰穎秀麗、癡情與執拗,他筆下靈氣逼人的錦繡文章,他於驕人富貴中展現的出人意料的憂傷出世姿態,以及英年早逝、於絕美處凋零的不堪命運,使他成為滿人入關以來留給後人最絕美的背影。
然而,絕美的容若亦不能選擇他的來處。不能,便有不同。
非同一般的人生,隻因非同一般的稟賦。這是交錯正邪之氣的稟賦,必有出人意料的靈氣,也必有出人意料的糾結。凡人最肯羨慕那得不到的際遇:榮華、聰慧、非同凡響的人生。其實,人生最大的幸福不過是平安。隻因人世間另有一種邏輯,平凡人雖沒有出人意表的聰明富貴,卻能擁有平淡真切的日夜,安靜從容,了此一生;而那些得到天地最珍貴靈氣稟賦之人,世人隻知盲目豔羨,卻不了解這些耀眼生命往往平生多舛,命運忐忑,萬人欽羨的背後,始終要交付昂貴的代價。《紅樓夢》中賈寶玉如此,清康熙年間的翩翩濁世佳公子納蘭容若亦如此。因而,身世如同圍城,“城外的人想衝進入,城裏的人想衝出來”,所有不甘命運者,一律如此彷徨不可終日,這樣的彷徨,容若用一首《采桑子》說盡了此中況味。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