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是人間富貴花(引)(2 / 3)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裏西風瀚海沙。

這首詞與其說是詠雪,不如說是容若自詠。那是康熙17年的10月,24歲的容若仗劍縱馬,是康熙身邊最得恩寵的近身侍衛,正享有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光榮,然而他並不快樂。

快樂,是一種因人而異故很難定義的情緒。飽食終日者往往隻覺無聊,但“一簞食一瓢飲”的顏回卻很快樂;不甘寂寞的人恨不得夜夜笙歌,然而真的隱士卻終身飄渺不可追索。可見,快樂是極其個人化的一種心態,心安處即是家,隻有胸中坦然方才快樂。

而在錦衣玉食、仕途廣闊的容若心底,快樂是一種“江南般”的自由。

容若年少時,當他遊於碑林,在起承轉合之間尤其被趙孟頫吸引;當他徘徊畫卷,在濃墨淡寫中獨獨鍾情倪雲林;當他深涉文海,在南腔北調中偏偏熱愛李煜,他心中的江南情結便已悄然生發。

他是在離去的蘇杭刺史白居易蒼老的容顏裏讀到的江南:“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他愛那水波蕩漾、朝霞滿天;

他是在斷腸的過客韋莊寂寥的步履裏看到的江南:“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他不能放棄那“還鄉須斷腸”的美麗與惆悵;

他打東晉會稽走過,見“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他去了前蜀江南,自此便跌落於李珣眼中情意繁茂的江南:

他是采蓮女玉足纖過處,蓮塘底的驚慌,他是船槳行處,微波中的窈窕夕陽:

乘彩舫,過蓮塘,棹歌驚起睡鴛鴦,遊女帶花偎伴笑,爭窈窕,競折田荷遮晚照。

雙髻墜,小眉彎,笑隨女伴下春山。玉纖遙指花深處,爭回顧,孔雀雙雙迎日舞。

他是蘭舟中的春光少年,於暖風中醉臥船頭,聽紅衫綠裾的漁女低聲哼唱:

傾綠蟻,泛紅螺,閑邀女伴簇笙歌。避暑信船輕浪裏,閑遊戲,夾岸荔枝紅蘸水。

蘭棹舉,水紋開,競攜藤籠采蓮來。回塘深處遙相見,邀同宴,綠酒一卮紅上麵。

攏雲髻,背犀梳,焦紅衫映綠羅裾。越王台下春風暖,花盈岸,遊賞每邀鄰女伴。

紅豆蔻,紫玫瑰,謝娘家接越王台。一曲鄉歌齊撫掌,堪遊賞,酒酌螺杯流水上。

當黃昏來臨,他化身遠方的遊子,聽鷓鴣哀啼,頓時鄉思如潮,在煙水中濕了眼眶:

漁市散,渡船稀,越南雲樹望中微。行客待潮天欲暮,送春浦,愁聽猩猩啼瘴雨。

煙漠漠,雨淒淒,岸花零落鷓鴣啼。遠客扁舟臨野渡,思鄉處,潮退水平春色暮。

在容若無法蘇醒的江南夢裏,江南是於刺桐花下看采蓮女相攜歸去的悵惘,是暗裏回眸、若有若無的深情:

相見處,晚晴天,刺桐花下越台前。暗裏回眸深屬意,遺雙翠,騎象背人先過水。

攜籠去,采菱歸,碧波風起雨霏霏。趁岸小船齊棹急,羅衣濕,出向桃榔樹下立。

雲髻重,葛衣輕,見人微笑亦多情。拾翠采珠能幾許,來還去,爭及村居織機女。

在容若始終不能釋懷的心情中,江南是霏雨碧波間的扣弦而歌:

歸路近,扣舷歌,采真珠處水風多。曲岸小橋山月過,煙深鎖,豆蔻花垂千萬朵。

沙月靜,水煙輕,芰荷香裏夜船行。綠鬟紅臉誰家女,遙相顧,緩唱棹歌極浦去。

最後,容若去了南唐,他走著,滿懷心事,走在李後主的江南四季心境裏:看春日飛絮,於秋日蘆花深處想念:

閑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麵慮,滿城飛絮輥輕塵。忙殺看花人。

閑夢遠,南國正清秋。潛力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