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如此傾心江南,以致無限迷戀吳儂軟語的嬌綿,他曾對友人梁佩蘭說:“仆少知抄呱,即愛《花間》致語。”
他甚至以筆為足,在紙上尋覓千裏之外的江南,他的《淥水亭雜識》中,有很多追索江南地名的記載:“虎丘山,在吳縣西北九裏,唐避諱曰武丘。先名海湧扇,高一百三十尺,周二百十丈……《吳越春秋》:“闔閭葬此三日,金精為白虎踞其上,因名虎丘。”還有“吳會”、“三吳”、“姑蘇”……他是看見文字,便如看見江南的心情。
後來,當他讀到金主完顏亮聞歌柳永詠錢塘、杭州的《望海潮詞》,“欣然有慕於‘三秋桂子,十裏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誌的前朝往事,忽然有了想哭的衝動。那是因為他所愛著的一切也被人同樣全力以赴愛著的感動和痛快,其中也間雜著對傾國傾城之美的不知所措。
就這樣,生於北方的容若揣了一顆南方的心,在波瀾壯闊的生活與優美的惆悵間起伏不定。人類的每個選擇都是一種有關美的選擇。而人類對於美的定義,往往代表了他內心對生活方式和理想的定義。
容若的定義,便是像江南那樣活著。
像江南那樣活著,是不以人世榮辱為意,但同江南的水、花於樹木共悲歡;像江南那樣活著,是放開俗世懷抱,將全部心事都付與眾荷,都付與江南的空濛煙雨。
於是,在伴駕出巡塞外途中,容若寫下了這首《采桑子》。在無數個深陷俗世功業無法抽身盡享江南悲歡的日子裏,容若心中默誦著這首《采桑子》。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天寒地凍,鞍前馬後不足懼,懼的是唯唯諾諾、沒有話語權的人生。侍衛容若無數次凝望雪花,無數次陷落在那不可一世的冰冷裏。麵對漫天不以人世土壤生息的別有根芽之飛雪,他寫下了一生最貼切的讖語:“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他說的不是雪,而是自己。
散帙坐凝塵,吹氣幽蘭並。茶名龍鳳團,香字鴛鴦餅。
玉局類彈棋,顛倒雙棲影。花月不曾閑,莫放相思醒。
——《生查子》
被豢養的魚在仰望魚池上那方局促天空的刹那,忽然明白了當初縱橫四海、相忘於江湖的真意,可惜“紛紛水中遊,豈是昔時魚”,自由早已失去;當人自蒙昧中成長,於世間種種規則間,被稱道、被期望,被望穿秋水,一步步遠離了最初的混沌,也一步步遠離最初的無限天真。生命的過程,原是一個被束縛而非解放的過程。不能自主的時空,無法放棄的責任,那些一經發生便難以掙脫的愛恨,都使生命豐盛,也使生命走向衰亡。
這是怎樣令人無限傷感的生命進程。
在生命的最初階段,那不問世事、一心同臆想中人物濡沫相知的晨昏,曾再三激蕩我們的靈魂;那展翼無聲飛過,被月光將身影投射於白玉棋盤中的鳥兒,也曾無意驚擾了我們的青春;那舉目所見最簡單的人事:所飲之茶、所燃之香,它們習以為常卻又意味深長名字——龍鳳、鴛鴦,如同那些清淡渺遠的氣息,曾惹動我們若有所得,又若有所思。
那是一段安靜、緩慢而不知憂愁的歲月,它以最純粹、最透明的色彩,以我們生命開始之際數年極致的幸福,誘惑著我們心甘情願地踏上漫長不歸路。是的,我們終究再也回不去,刺目的陽光下,現實紛至遝來,過去終將失散。
以規則來糾正、導引社會發展的方向,這是人類社會的必然,毋須過於悲觀或陷入哲人般的反思。隻是,曆經滄桑之後,回首方知,生命早期的不問蒼生,也不問自身,最是唯美。“花月不曾閑,莫放相思醒”,但相思卻終歸將無可挽回地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