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回鎮的天亮得很遲。八九點鍾,太陽才蒼白地升起。到處都是積雪,遠山近山都是白茫茫的。有時我站在窗前看別人家屋頂的炊煙,無論如何也看不清,因為那炊煙已與天色融為一體了。我手上的凍瘡用冬青水洗過後已經痊愈。隻不過因為少見蔬菜水果,我的口腔潰瘍,吃刺激性食物時疼痛難忍。鎮子裏的人對我很友好,臘月家家宰豬時,人們總是請我做客。以前我特別討厭吃豬下水,到了這裏後覺得那東西是這麼好吃,喝燒酒吃臭烘烘的豬大腸真是妙不可言。有一次我醉在別人家的炕上,指著人家地上的鞋子叫“船”,而擎著筷子叫“槳”,成為笑柄。至於帶來的那些顏料,我真是很難說出口,我全把它們塗到烏回鎮人家的炕琴上了。他們讓我畫荷我就畫荷,要多粉我就給多粉,過年時還給他們畫門神和財神,所以黃綠紅三色已經用盡了。領導要是知道我下來體驗生活隻是畫這些個東西,非要氣壞不可。可這裏的人喜歡我畫荷花小鳥、鬆樹仙鶴,除夕時幾乎家家都貼著我畫的喜氣洋洋的財神爺。他們請我畫東西時,總是預備下飯食,回來時又給我帶來些吃的。我便想做個畫匠也不錯,從一個小鎮到另一個小鎮,隻畫炕琴和門神。我墮落了是嗎?
魚紋留下的那串草編銅錢被我當成裝飾掛在牆上。你們問另外一些模糊的物件是什麼,它們是樺皮簸箕(淘米用的)、火鉤子、鳥籠子和豆角幹。我失眠的毛病到這裏不治自愈,每日都睡得又香又實,每天同當地人一樣早早就起床了。有時我到江上去看他們捕魚,更多的時候則是去他們那串門,聽他們講老掉牙的故事。這裏的星光總是不同尋常的好。有時夜晚跑到屋外,仰頭一望,滿天的星星真叫燦爛啊。還有晚霞,這裏的晚霞總是雞血一樣鮮紅,同雪景形成強烈反差。
我告訴你們這裏的人是如何過年的吧。他們一進臘月就開始忙年,屠宰家禽、做新衣、蒸幹糧、除塵,一直忙到除夕的早上這才罷休。無論男女老少都裏裏外外換上新衣。老人們掛燈籠,家庭主婦忙著祭祖,小孩子則將兜裏裝滿瓜子糖果到處跑。男孩子放鞭炮,那響聲就接二連三地閃現。小女孩則挨家挨戶看別人家窗戶上的剪紙,看哪種圖案更妖嬈。我是在鄰居大嫂家過的除夕,吃過滿盤的餃子後,剛回到家裏,門就被撞開了,一股白熾的寒氣中“嗵”地跌下一個小人,不住地給我磕頭,磕得真響啊,魚紋來討壓歲錢來了。我給了他50元錢,魚紋將錢拿在手中,說是要買幾個小禮花留待正月十五拿到他爺爺的院子裏放。我便問他爺爺在哪個兒子家過的年。魚紋一梗脖子笑著說:“還不是跟往年一樣?爺爺在每個兒子家的炕沿都沾沾屁股,然後就背著手回他自己住的房子。”
魚紋說,胡達老人在大兒子家抽了棵煙,告訴大兒子早些再找個老婆回家,不要把飯桌老是弄得油膩膩的;然後他去二兒子家,由魚紋給他磕頭。魚紋每年磕頭都會得到禮物,前些年是蟈蟈籠、鼠夾子、兔皮手套、鬆塔壘成的小屋子等等,今年是一條拴狗用的皮項圈。他在魚紋家嚐了一個餃子,嫌那餡不夠鹹。他去三兒子家吃了塊糖,責備他家的燈籠沒糊好,把糨子弄到明麵上了。一塊一塊的白點跟長了癬似的;他最後到小兒子家,剝了一個花生吃,緊著鼻子說他家的酸菜缸沒伺候好,有股餿味,然後皺皺眉一拍屁股就走了。
“你爺爺年年都這麼過年?”我問。“年年是這樣。”魚紋說,“他就喜歡我,每年正月十五我都去給他放花。”正月十五的那天早晨,我還躺在炕上借著爐火的餘溫續懶覺,鄰居大嫂忽然慌慌張張地進來告訴我,說是胡達老人沒了。我不知道“沒了”就是當地人對“死亡”的隱諱說法,以為胡達老人失蹤了。鄰居大嫂說,魚紋一大清早起來正在擺弄禮花,忽然從炕沿栽倒在地。他的頭被磕了一個包,這時他忽然說他看見爺爺快死了,爺爺正在召喚他,他就撒腿往爺爺那兒跑。胡達老人果然躺在炕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喘氣。見到魚紋來,眼睛裏漫出淚水,說了個“戲”字就咽氣了。
“戲?”我問。“戲。”鄰居大嫂說。
我在胡達老人的家裏見到了魚紋。他通身披孝,也許因為淚水的浸潤,眼睛更顯明亮。他見了我,現出一種大人才有的淒涼表情。正月十五的夜裏有許多人為胡達守靈,長明燈在寒風中瑟瑟抖動。魚紋點燃了那幾簇禮花。他每放一個都要說話:
“爺爺,快看,這個花像菊花!”“爺爺,這花跟冰淩花一樣白!”“爺爺,這個花像是在潑水!”
仿佛胡達老人真的用另外的眼睛看到了似的。我問魚紋,胡達老人死時果真說出個“戲”字麼?魚紋點點頭。我想如果不是“戲”,便是“嘻”字了。對於生命的結束來講,“戲”和“嘻”又有多大的區別呢?
胡達老人的死,使烏回鎮失去了一個有光彩的人物。我幾乎天天都穿著他送我的麅皮靴,用溫暖的心境來懷念他。他的手藝真是好,所有的針碼都壓在靴幫裏了,靴口軋著一圈縝密的花邊。葬禮過後,雪一場比一場大,人們幾乎足不出戶在家“貓冬”。隻有魚紋常常到我這裏來,他通常是雪住後的早晨來,他帶著一條黃狗,狗脖頸處的項圈是胡達老人最後的手藝。魚紋跟著我學畫財神和門神,他每次都帶來一張白紙。我教了他一周後,他就能畫個大概了。不過他總是喜歡把財神爺的胡子畫得又長又飄,就像雲彩一樣。有時他也幫我燒水沏茶,還幫我抹炕上的灰,他勤快得很。我常常想,要是我能生一個魚紋這樣的孩子有多好。可我知道在城市裏是不可能孕育出這樣的孩子的。而我在烏回鎮又不知不覺喪失了一次可能誕生靈性兒童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