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還得從你們收到的這張照片談起。你們真細心,發現它的郵戳不是烏回鎮的,而是出自與你們同一座城市的郵局。的確是這樣,這幀一次成像的照片是我拜托一個朋友路過我們城市時寄給你們的。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那是胡達老人葬禮後的第一個星期日。那天有風,冷極了,鎮子裏的人傳說有幾個拍電影的人來了。我走出屋子,發現臨江的高崗上果然有一群遊動的人影。他們在拍歪歪斜斜的柵欄、木刻楞小屋以及雪爬犁和狗。我便抄著袖子湊過去看熱鬧。他們共有六個人,原來是一家海外發行製片公司拍風光片的。其中有一個穿黑色皮衣的人引起了我的興趣。他個子不高,麵目酷似我已故的父親(紅臉膛、很大的眼睛、濃眉),他說話語速極快,在工作間隙不時與他的合作者打趣。他顯然也注意到了我,問道:“外地人吧?”我點點頭。“寫字的?”他略帶鄙夷地問我,大約以為我是作家或者記者。“畫畫的。”我說。“哦,差不多都一樣,都得用筆。”他揶揄地說,“在城裏呆膩歪了,下鄉揩貧下中農的油來了?”
他那無所顧忌的樣子,仿佛與我相識已久。傍晚的時候,風住了,可灰雲卻壓滿了天空,氣壓低得很。我正在灶房中淘米,回憶著父親生前的某些生活片斷,他突然笑嘻嘻地像老朋友一樣推門進來了。
“有我的飯麼?”他問。我呆立著。
“反正你也得吃飯,多做出一口就行。”他放下背囊,“而且我也會做飯。”我便毫不客氣地把圍裙扔給他。我們用牛肉煮土豆,用粉絲炒酸菜,他邊做菜邊唱歌(這也與我父親一樣),然後我們一起吃飯。他吃飯的樣子很貪婪,連菜底的湯汁都不漏掉,吱吱地傾著盤子吸溜個幹淨。飯後,我們坐在爐火旁談天(說些什麼已經忘記了),隻記得他那張少年般的臉龐,他快捷的語調以及把茶水喝得很響的樣子。後來我建議他為我拍一張照片(因為我注意到他背囊中有一次成像的相機,而我又迫切地想看看那個夜晚的我)。他打趣道:“吃你一頓飯,總要付出些代價。”於是我就穿著氈靴,嘴裏嚼著樹脂,悠閑地坐在房屋一角。當照片墜落下來後,我發現那種顏色和背景都出人意料地好,就想把它寄給你們。為了使你們早些見到烏回鎮的我,我讓他把信連同照片帶走,因為他第二天一大早要離開烏回鎮,他中途轉機路過我們的城市。
接著說那天晚上的事情。我記得天落雪了,這是從窗欞微妙的嚓嚓聲感覺出來的。
我們把濃茶喝淡了,所有的話語已經化為爐中灰燼的時候,他忽然溫存地說:“今晚讓我留下,好嗎?”
我搖搖頭,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便站起來穿上大衣,笑笑說:“文化女人。”然後用手撫了一下我的頭發。
我看著他,有點戀戀不舍,然而依然望著他走向門口。我突然說:“你真像我父親。”
“他一定是死去了。”他說。我點點頭。
他又說:“放心,路過你的城市時,我不會忘了發這封信。”“謝謝。”這兩個字徹底把他趕出門外。那一夜我不斷被噩夢擾醒。早晨起來時望著窗外飛揚的大雪,有種恍如隔世之感,我忍不住傷感地落淚了。我就如此輕易地讓一個美好的夜晚付之東流。我知道他們已經離開烏回鎮,那樣的夜晚永遠不會再來了。想起他站在灶房一邊做飯一邊唱歌的情景,我的淚水就洶湧無邊了。後來魚紋拿著兩顆奶糖跑來看我,他說他在家裏就聽見我的哭聲了,他說人吃了糖後就沒有眼淚了。我把魚紋抱在懷裏,吻他那雙神燈般的眼睛。
你們肯定要嘲笑我的多愁善感了。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很想念你們。我真希望你們能來烏回鎮看看,雖然見不到胡達老人了,但他的墳還在。魚紋也許會畫門神和財神給你們看。當然,如果這些人物都意外錯過的話,雪是絕對不會拒絕你們的。因為漫長的冬天還未結束,雪三天兩頭就來一場,你們來看雪吧。隻是如果你們也被雪意外困在塔城,胡達老人再也不能趕著雪爬犁接你們去了。
給你們的回信就此打住吧。黎明了,我得吃點東西了。今天的早餐是烤土豆,昨夜就把土豆埋進爐火的灰燼中,現在它們早已被燜熟了,溫熱氣猶在,極其可口,是烏回鎮人都喜歡吃的一種“點心”。吃過土豆,我得去供銷社買蠟燭了,因為來時買過的幾包已經用光了。還有,因為給你們寫信,一個夜晚就這樣以“不眠”而結束了,從供銷社回來我得補上一個長覺。睡醒後,去一個叫鄭順才的人家,他女兒近日結婚,嫌那台作為嫁妝的縫紉機不喜氣,讓我去畫一對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