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悅然
張悅然(1982年~),山東濟南人。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葵花走失在1890》、《十愛》;長篇小說《櫻桃之遠》、《水仙已乘鯉魚去》、《誓鳥》、《紅鞋》等。
一
四月間,喬其紗從悉尼回來參加絹的婚禮。絹去機場接她,遠遠看著她走過來,頂著兩坨新墊高的顴骨。人聲嘈雜,空氣裏充斥著汗液的餿酸,於是,計劃中的那個擁抱被省略掉。走到戶外,喬其紗掏出兩根Kent的煙,一根遞給了絹,站在鐵皮垃圾箱旁邊抽起來。絹抽煙很快,總有一種要把它快些消滅的惡狠狠。抽完後她站在那裏,百無聊賴,就伸出手摸了摸喬其紗的顴骨,覺得又涼又硬,卻說,很自然。
她開車帶喬其紗回家,快到家的時候,忍不住問:這麼高的顴骨,難道不會克夫嗎?喬其紗冷笑著說,就怕克不死他。絹想了想黑檀那張黃癟的臉,忽然覺得,他可能是要早死的。反光鏡裏的喬其紗,緊繃著一張臉,又塗了一遍唇膏,這種蒼粉色是今年的流行色。絹內心很悲涼,喬其紗原來長得多麼美嗬,可如今卻永遠成了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姑娘。
絹打開門的時候,喬其紗才問:你不用準備明天的婚禮嗎?她說,都準備得差不多了,我媽他們早就來了,根本不讓我管。兩隻貓躥出來,一黑一白,圍著她亂叫。她往地上的小盆裏撒了兩把貓糧,它們才消停。喬其紗問,你不是養狗的嗎?狗死了,就改養貓了。
喬其紗在屋子裏轉了一圈,看著臥室裏白色羽毛做的落地燈,說:做得很不錯。她驚奇地問,你怎麼知道是自己做的呢?喬其紗說,因為你和我說了很多遍。
你總在炫耀你的小情調,沒完沒了。她們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絹起身做了兩杯咖啡,又擰開音樂,房間裏響起懶洋洋的Bossa Nova。喬其紗拿起茶幾上的婚紗照相冊一頁頁翻看,他長得還不錯,就是有點矮。絹坐下來,說,這套“情人碼頭”,到海邊拍的,拍到一半,來台風了。後來又專門去補拍,簡直累死了。喬其紗歎了口氣,我真搞不懂拍這個有什麼用,多假呀。她合上相冊,放回桌上,翹著指頭捏起一塊蘸了咖啡的方糖,直接塞進嘴裏,渣粒登時四濺,落白了膝蓋上的黑色網紗裙。絹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又覺得喬其紗並沒有失去美貌,心裏竟然有些不舒服。喬其紗約了人,不和她吃晚飯了,臨出門前,想起問她要一枚避孕套。絹笑道,果然不愧是貪狼女。喬其紗不解,什麼是貪狼女?絹說,我最近在學習紫微鬥數。你命宮裏的那顆主星是貪狼,命犯桃花,荒淫無度。喬其紗說,我現在收斂多了。快給我拿避孕套吧。絹才說,我沒有。喬其紗非常驚訝,那你吃藥嗎?絹笑起來,從避孕方式就足可以看出,我們交往的是截然不同的兩類男人。如果你總是和比較傳統的中年男人睡,就會知道,避孕套的使用率有多麼低了。喬其紗皺皺眉毛:你難道不覺得中年男人身上,有一股腐朽的味道嗎?她又說,吃藥對身體很不好,而且確實會發胖。可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遷就男人呢?絹不甘示弱:我沒有遷就啊,我自己也不喜歡避孕套。那種橡膠味,聞著就想吐。而且一想到把那麼一個異物塞進身體裏,總歸很別扭的。喬其紗說,有那麼嚴重嗎?衛生棉條你不是也用過的嗎,那個都能習慣,這個怎麼就不能呢?喬其紗總是這樣咄咄逼人,絹有些受不了,訥訥地說,可能是我比較敏感吧。喬其紗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來不及了,我先走了。晚上回來再繼續說吧。絹關門的時候,問,你確定晚上回來嗎?喬其紗搖搖頭,不確定。最遲也就明天一早,肯定趕得及你的婚禮。你還是給我一把鑰匙吧,萬一我半夜回來,敲門還得把你弄醒。絹從鑰匙串上解下鑰匙,遞給喬其紗,說,你早些回來啊,化妝師他們七點鍾就來了,你在的話,也可以幫幫忙……話未說完,貪狼女已經帶著桃花的香氣,被合進了兩扇電梯門裏。好像又回到了幾年前,在多倫多念大學的時候。喬其紗興致勃勃地出門約會,絹則叼著煙,窩在沙發裏看HBO台播放的電影,靜等著那個合租的長發小青年回來,如果他碰巧有興致,其他兩個合租的人又不在,他們就可以搞一搞。搞一搞,隻是搞一搞,她甚至沒問他究竟是在哪間學校學美術,究竟畫過些什麼。不過她連搞也不是很專心,後來竟是一點也想不起他偏好的姿勢,盡管他是她的第一個。她隻是記得不能叫。其他的人隨時有可能回來,也許已經回來了,就在客廳裏。可是她真的非常想叫。對於做愛這件事的全部樂趣,好像隻是為了叫一叫。叫得響一些,高潮就到了。有一次她叫出聲來,小青年撐起身體拎了隻襪子塞在她嘴裏。很臭。臭味從此和交歡形影不離,她後來總保有一種觀點,做愛是一件很臭的事情。所以無論做愛之前或是之後,她都不愛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