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6章 在地圖上(2)(1 / 2)

“但我與他們不同。”他忽然有些驕傲,“有個道理他們不知道,人啊,本來,就是活在地圖上,睡覺、吃飯,怎麼樣都是在地圖上的,從一個點到一個點,從這條線到那條線,如此而已,移來移去,螞蟻一樣。所有人都一樣,沒什麼好說的。”

他說得似乎蠻有哲理似的,讓人感到十分難過,卻也無從反駁,或許是我也聯想到自己不甚如意的工作。

兩瓶水很快滿了。我們又穿過那充滿可怕噪聲與熱氣的“心髒”,回到郵政車廂。那位剛才說“不會正經睡覺”的家夥卻歪在窄窄的鋪上蒙矓睡去了,大家都輕腳繞著他走。

火車吞吞吐吐地慢下來,大約是到邯鄲了。他把衣服束到褲腰裏,扭一扭手腕,準備與搭檔一起幹活兒了。

我倒了半杯剛打的開水,小心地咂了一口,卻發現完全是溫的。一陣突如其來的消沉包圍了我,我也開始乏了,勉強睜著眼睛往外瞧,吃驚地發現自己看到了一群極為纖弱的螞蟻,正在閃閃發亮的鐵軌上一隻接一隻地爬、無窮無盡地爬。

一到北京,他們不再理我,都鑽到供押運員休息的公寓裏去了。我去了故宮,到下午回到公寓,已是雙腳酸痛,車子要晚上九點多才開,我不常到北京,不玩似乎有點可惜,況且坐著也是幹等,於是請他陪我到離公寓最近的月壇公園去。

看了幾處沒有樣子的景點,天色漸漸晚了,我們便找了一個花壇坐下。“來過嗎?”我問他,突然發覺他一直都沒怎麼說話。“沒有,不喜歡玩。一下了火車,就感到筋疲力盡,好像那一千一百六十公裏長的線是我自己一步步走過來似的。”他果然沒有在車上有勁頭了,像被抽了筋骨,整個人都是蔫的。“總之我最怕出門。你可能不信,我都覺得走在地麵上很不舒服。”

他習慣性地用一隻手指頭在花壇的土裏亂畫,縱橫交錯,形成溝壑與河流。畫了一會兒,又煩躁地用拳頭全部抹去,我找了幾個話題,他均簡單敷衍,談話難以為繼。他跟在車上判若兩人。

當地的居民們在四周三三兩兩地走動,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家常話,句句聽得懂,但句句如隔雲霧,有種離奇的失真感,在公園呆得越久,越是覺得身首異處。真不如早點上車呢——我現在也跟他們一樣了,下了火車,反不適應這按部就班、平常過活的人間。

重新上了車,大家好似分別良久後重新團聚的親人,有種羞澀的親密感,互相招呼著放置生活用品。

我雖也感到安穩,但來時的新鮮感已經沒了,加上累,更感坐臥不寧——車廂太小、太擠、太髒。我小口喝水。我穿過“心髒”去上廁所。我打盹,我醒來。我洗臉,我看窗外。我盯著表,瞪視每一分鍾,直到兩隻眼睛發脹……難以克製地,我對這節車廂產生了強烈的厭惡,這走走停停、與世隔絕的空間,簡直令人發狂。

他們幾個卻十分自在,尤其是他,重新精神煥發了,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張地圖,找了個軟和的郵袋,半倚半坐著,聚精會神地看。我強打精神湊過去,是菏澤市區地圖,折痕處有些發毛。

“我每半個月研究一張市區圖。半年可看十二張,下半年再複習一遍。等把全國的市看完了,就開始看縣城,我正在托其他線上的人幫我買。”他語氣裏帶著計劃性的周詳與安寧,一小時前在月壇公園的煩躁蕩然無存了。我忽然間對他非常失望:其實,他哪有什麼異秉,隻是窮極無聊而已,那廣闊無垠、變化無窮的地圖,不過是他逃避這狹窄空間的自我催眠!包括其他幾個,都在想方設法讓自己“懸空”,以某種方式離開這個車廂,我用幾乎是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班長在整理路單。那種記錄郵袋上下的清單,像理鈔票一樣弄得十分齊整,連一點皺痕都要抹平。小個子在翻動郵袋,北京上來的很多,光是報紙,就有五十多袋,他幹得直冒熱汗、勁頭十足,還嚷著嫌報紙太輕。另一個則仍在賣力地四處抹桌子抹窗戶,全然不顧身邊小個子正攪起的團團灰塵。

他們各自忙碌,像在行動又如靜止,簡直超然物外,好像這節擁擠混亂的車廂便是全世界的中心。時間轟然停止,距離永無遠近,四季或冷熱皆與此地無關,生老病死、愛恨情仇皆被排除在外。這多麼……我渾身一陣燥熱,感到一種精神上的苦澀與劇痛,我突然感到,我與他們之間,隔著什麼,那是十分要緊的關鍵,是與世界妥協相處的秘密,但我永遠無法抵達——他們為什麼那樣安詳?

我猛然扔下我的采訪本,向他們憤怒地大喊,同時試圖打開車窗,以呼吸一點冰冷的空氣。也可能我什麼都沒做,隻靜靜地坐在那裏,掙紮在這光照不足的夢魘裏,像夜空下在大海的波濤裏浮沉。

有人遞給我一杯水,同時躲開目光。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隻見他們幾個聚攏在周圍,似乎在小心地照料我。班長問起我的工作,以及有無女朋友等等。我如從夢裏驚醒,在疲倦的懵然中勉強介紹起雜誌社這個叫做“職業秀”的欄目。他們好像很感興趣似的,紛紛接話,向我介紹一些離奇的行當。“我認識個人,專門在護城河和下水道裏捉螞蟥,你們想不到吧,那玩意兒可以賣出不錯的價錢。”“我有個鄰居,每天騎個電動車,替超市配棒棒糖,就是收銀台那個地方的棒棒糖,五毛錢一根。他馱了很多的糖,每天騎啊騎啊,我覺得很好玩。”“南京鹽水鴨愛吃的吧,嘿嘿,所以有個專門殺鴨子的差事,想想看,一上班,就開始殺,殺到下班。可憐,這個人肯定從來不吃鴨子。”他老久沒吭聲,卻另外起了個頭,兩隻眼睛突地一閃:“要是可以另外選,你們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