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怎麼好選?隻有職業選我們,哪有我們選它。”班長真是老了,都沒有假想的興致。
小個子倒是當真,眨了一會兒眼睛,興奮了:“舉重!舉重運動員。搬了這些年的袋子,我覺得我有這個特長。”
不會睡覺、總擦桌子的那個,打了個大哈欠,眼眶裏一圈淚水:“睡覺!有沒有工作是專門睡覺的?我就做那個!”
“你要是女的,就有!”哈哈哈,大家一起笑。
他沒笑,極不滿意這些胡鬧:“你們真是的!這麼好的機會,還瞎說。我呢,想了很久了,就想要這樣的工作:坐在一個特別安靜特別大的地方,一動不動。不過,這到底是什麼工作呢,我一直沒想到,你們也幫我想想。”
“一動不動,挺難的啊……”大家都眨巴著眼睛。小個子“哢哢”扭著手腕,有些不解:“一動不動……那你坐在那裏幹什麼呢?”
“看地圖啊!畫地圖啊!那還用說!”班長替他回答,“他能有別的?”
大家又哄笑起來,並無答案,各自散去——因為火車開始歎氣了,下一站到了。可以看見站台上黑乎乎等車的人了。
六
大約又過了五六年,我重新碰到他。這期間,我在保險公司幹過,挨家敲門,但少有開門;做過小公司的文案,專門寫糊弄人的漂亮話;談過兩個女朋友,然後分手;有親人過世,但沒有哭;暴雨天等公交車時渾身濕盡、感到生活的順流而下。
——對一切的小失意或是大失意,我都會模模糊糊想起多年前的火車上,有個喜歡地圖的家夥,他說過的那句話——“人啊,怎麼樣都是在地圖上的,從一個點到一個點,從這條線到那條線,如此而已……”真沒錯,他說得很簡單,很好,一下子觸及生活的悲劇性,讓我心平氣和,甚至有些感謝他。
突然的見麵,是一個商場的打折區,最好不要碰到熟人的地方。他先認出的我。“胖了胖了,差點看不出。”他倒還是那麼瘦,但更加看老了,並失去了那種特別的光澤。“怎麼樣?還跑北京線?”其實我最想問的是地圖,說真的,我有點好奇,他現在該看到縣城地圖了吧,一個接一個挨個兒地看,在那搖搖晃晃、通宵不眠的車廂裏?
“早就下來了。”他拈出一根煙,把我拉到吸煙區。“線上禁煙。下來我就抽上了,才發現煙是個好東西。對了,我們那個班,後來出了一點小事。”他大口吞煙,這使他看上去顯得很平庸。
“怎麼?”“李偉豐,我們一起的,有一天掉下去,脊梁骨摔壞了。”“掉下去?”我不明白。
“喏,就是像你那回一樣,突然打開窗戶……”他不說了,掩飾地隻繼續吞咽。其實不一樣啊,我那次畢竟並沒有“掉下去”,但我多少有點羞愧,想起那次失控。
不過,李偉豐是哪一個?我不清楚他們幾個的名字,包括他。掉下去的,是矮個兒的還是總抹桌子的?抑或是那個工齡最長的班長?到底是哪一個?在其安詳的假麵之下,有著與我同樣的墜落——從沒完沒了的鐵路線上,從燈光遙遠、黑糊糊的夜晚裏,像螞蟻一樣,從地圖的邊緣爬出來,掙脫這個世界。我原本倒是以為:他的可能性更大。
“幸好……”我含含糊糊地說。“對了,我曾經在你采訪本上畫過一幅縣城地圖,記得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但仍然把話說完,“後來,你一定是扔了吧?”“沒有沒有,好好保存著呢。你不是讓我千萬不要扔的!”我差不多快忘了那張圖,鬼知道在哪兒呢,但這會兒當然得撒謊,他反正不可能跟我回家看,“怎麼,你後來真在縣城地圖裏看到一模一樣的了?”
“哪裏,我下了線就不再看地圖了。看了頭昏、想吐,很難受。我把所有的地圖都送人了,包括我自己畫的那許多許多的地圖,都一起扔了。今天碰到你,倒是巧,要知道,我一直惦記著,還有張地圖在你那裏!你今天一定回去,就趕緊也扔了吧,這樣我就安心了。”
我感到一陣沮喪,還有懊惱與疼惜,好像有個什麼抽象的貴重東西給打破了,而那是我收藏並倚賴了許多年的。
要是沒有這次碰麵該多好。我想追問點什麼,他卻急急忙忙要走了,扔了煙就抬腿:“哎呀,想起個事,要先走了。記住啊,回去一定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