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何孟欣(1 / 3)

冬夜,又淅淅瀝瀝的下起小雨來,仿佛少女微妙的心事,在玻璃窗上劃下一道又一道錯綜的痕跡。

洛遙將資料整理完畢,舒心的伸了懶腰。李之謹拿了鑰匙和大衣送她回家。她忽然覺得奇怪:“你一直住的是賓館麼?”

他摁下電梯按鈕,一邊等,一邊說:“不是。這幾天我爸在這裏。前些天我都住工作室。”

他家祖上是有個大宅子的。早就成了景點,安居在城市的一隅,笑看行人往來如織。洛遙也曾經去過,牆上有李老先生和當時政府要員們的書信往來,也有李家支持革命經費的單據。一幀幀的照片,老舊而黑白。那個時代的人們,在相機前拘謹而不自在,自然成像效果也不好,可偏偏照得出人們眼中的光亮,總叫人覺得還是有希望的。

他們談談說說,電梯降到了底樓。還有人等著進來,李之謹伸手護住門,讓洛遙先出去。她跨出了一部,忽然卡在人群當中,似乎失神了一秒鍾,匆匆忙忙地轉頭對李之謹說了句:“我去趟洗手間,你等我一下。”

其實她根本不知道洗手間在哪裏,也無心去辨認標牌,於是隨便抓了個服務員就問:“請問洗手間在哪裏?”

小姐很耐心的給她指路,她垂著頭聽完,就往那個方向走去了。

大理石鋪成的地板晶亮,璀璨如水,一盞盞的燈光落在腳下,仿佛就是淡黃色的芙蓉初開。

最後還是沒找到洗手間,因為眼前是望不到盡頭的紅色地毯,和數不清的房間,總有一種相似卻陌生的感覺。

她就停下了腳步,靠著走廊的窗台,靜靜的站著。好像已經很久很久,好像又隻一會兒,她幾乎失去了時間的概念。直到有服務員走過來,笑容滿麵:“小姐,請問需要幫忙嗎?”

她說沒有,沿著一旁的大型盆栽和紅木根雕,又慢慢走回大廳。

不知道能不能避開剛才的驚鴻一瞥,每一步都忐忑。

幸好隻有李之謹在等她,並沒有不耐煩,隻是關切的看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臉色怎麼這麼差?”

她搖頭:“走吧。”

他卻忽然笑了,像個大男孩,眼神燦爛,出其不意的拉住她的手,緊緊握住:“哎,別急,我帶你去見見我爸。”

她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不遠處的大堂吧,有一群人站著低聲交談。

她沒有看見別人,獨獨隻一個男子,銀灰色的西服,挑著眉梢,望著自己的方向。

他的表情仿佛被冰凍在很遠很遠的冰雪角落裏,麵無表情的凝視著她,和她身邊的李之謹。

仿佛會有一把冰刃,嘶啦一聲,劃過了心尖的地方。

不會見血,因為傷口真的太冷太冷。

原來真的避不開。

洛遙是被李之謹拖著走過去,一步步,清晰的聽見鞋跟在很有規律的敲擊地板。短短十幾米的距離,就這麼六神無主的走著,連掙紮、或者拒絕都忘了。

可是她有什麼好怕的?展澤誠也不過是個普通人,會在酒會後喝得大醉,也許正是因為酒醉,才忽然想起她了,於是在冬夜牢牢抱著她不肯放手。等到第二天早上時候,又叫她看見,這個城市裏的每一份報紙,裏邊全是他和女伴的緋聞。

她終於深深呼吸了一口,跟上了他的腳步。

李公子拖著一個年輕女孩子的手走過來,在場的一幹人,認得他的一臉興致勃勃;不認得的,則驚詫於李先生忽然停下了交談,目光轉了一個方向。李之謹的父親李耀輝,指著來人,微笑著對展澤誠說:“我兒子。”

展澤誠似乎全然沒有看見白洛遙,彬彬有禮的伸出手去:“幸會。”

李之謹收起了平時溫然隨意的態度,此刻的風度禮儀,倒真像是世家名門子弟,波瀾未生的優雅,又透著交際時必備的淡淡疏離:“展先生,幸會。”

其實他隻是一時興起,想把白洛遙介紹給父親認識而已。對於展澤誠的印象也不過停留在那天在博物館晚宴上那個鋒芒畢露的年輕男人。他很快的轉開目光,笑著說:“爸,我和你說過的,白小姐,白洛遙。下個月的活動,她幫了我很多忙。”

洛遙隻能強迫自己看著李耀輝,李之謹很像他的父親。雖說年紀大了,可依然看得見年輕時的清俊,李耀輝的雙目秀長,溫和的伸出手來:“白小姐,你好。”

洛遙把手伸出去,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李之謹放開了自己,站在一旁,隻是微笑。很奇怪的感覺,明知道他是好意,可隻是不舒服,覺得心底有火苗在灼燒。

為什麼總是遇到這樣的事呢?思維瞬間裂成了兩半,有一半在尖叫著催自己離開,可另一半的理智卻又讓自己鎮定自如,連應答都十分得體,遑論此刻為了掩飾而浮起的淡淡微笑。

仿佛為了再挑戰一下自己的神經,又像自虐,百忙之中,她竟然鼓起了勇氣,去看展澤誠的眼睛。

他是真的麵無表情。目光深不可測,太深太厚的波浪,掩起了所有的波動,不讓她看出一絲一毫的端倪,連隱約的猜測都不給旁人。她看見的,隻是如岩石般的堅硬,壁壘層層。

李耀輝十分儒雅的轉向展澤誠,向他解釋:“下個月是我的祖父百歲誕辰。”

展澤誠的語氣反常的溫和:“白小姐麼?我們之前見過了。”

他轉頭對李耀輝微笑:“之前我們集團和博物館有合作。白小姐的工作很認真。”他又隨意的轉頭向助手:“是不是?”助理不敢說什麼,唯唯諾諾的點了點頭。

這樣的話,雖是不露痕跡,可人人都聽出了淡淡的讚賞之意。其實沒人是傻子,既然她和李之謹的關係不一般,聰明人都會適時的說上一兩句。

一行人往賓館門口走去,停停走走,李耀輝忽然轉頭對兒子說:“你先送白小姐回家吧。我們這裏還有些事要談。”

洛遙鬆一口氣,微微咬住下唇,從展澤誠身邊走過。

驀然一隻手從斜側伸出來,不鬆不緊的扣住她手指。修長、清瘦、有力,就像以前的握著自己的手——她下意識的緊緊反扣住,仿佛可以攫取溫暖。

然而下一瞬間,她倏然反應過來——明明是兩個不同的方向,兩個絕不類似的人——洛遙真的知道自己弄錯了。

李之謹的笑容溫煦而俊朗:“我們先走。”

她的第一反應是驚惶,又不知道在驚惶什麼。於是很快的去看展澤誠,可是他正半側著臉,光線在臉頰邊錯綜如梭,投下淡淡斑影。他旁若無人的在別人說話,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麼細微的動作。

隻有這幾秒的時間,大門已旋轉了整整一圈,他們仿佛走出了一個世界,踏進另一個世界,製服筆挺的門童,冰涼的雨,和劈頭蓋臉而來的寒風。

洛遙不自在的掙開他的手,想說什麼,可最終隻是沉默。

李之謹仔細的看了她半晌,才微笑著說:“哎,剛才幸好是我,不然你就撞玻璃上去了。”

身後的門又旋了一圈。她不自覺的站得遠些,看得見雨滴從眼前滴落。這麼冷,她等著李之謹的車,卻想象著雨水落地之前,會凝成小小一粒冰雪,然後擲地微聲,清脆悅耳,卻又清冷寂寞。

幸而還有喧雜的人聲在客套,也像在告別,並不真切的鑽進自己的耳朵裏。直到有明亮的燈光直晃晃的打進自己的眼裏,門童迅速的跑過來,替她拉開車門,洛遙終於忍住回頭的衝動,坐進了車裏。

暖氣撲在臉上,掃出了紅暈,洛遙知道自己不該開口問,可到底還是忍不住,輕輕咳嗽一聲:“你爸爸是幹什麼的?”

他很正確的理解了她的意思,沉吟了一會兒,才說:“唔,好像和易欽有一個開發西山的項目吧?”

“西山?”

氣氛驀然變了。先時她隻是在試探,可是此刻卻發出了很輕很輕的一聲冷笑,李之謹認識她這麼久,從未見她這樣刻薄的笑,冰冷刻骨。

他愣了愣,眼神中滑過一絲詫異:“是啊,西山。前些天我和朋友去過,已經開發的不錯了。高爾夫球場也不錯。”

“你以前去過西山沒有?”洛遙喃喃的說,“三年前那塊地方……和現在,完全不同。真的。”

她怎麼會忘了那個三年前的西山呢?清茶一盞,世外桃源,宛如清泉般流暢美麗的初遇,她的老師在田野調查的時候,石破天驚的發現了十分珍貴的一座唐代木建築寺廟……她所有美好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