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三年後,沒有一件保存了下來。
他等著她說下文。可她猝然移開目光,雙手緊緊握著拳,再也沒有開口。
其實該說的,剛才的會議上已經說完。在門口也不過互相又寒暄了一番,李耀輝邀請他出席家族的慶典,也就是自己祖父的誕辰紀念。展澤誠薄唇一勾:“那是自然會來的。”
車門已經打開了,他最後一次和李耀輝握手:“合作愉快。”
展澤誠坐在後座,半側過臉,隔了車窗,看見白洛遙攏了自己的肩,站著等李之謹的車。他自如的轉過眼神,敲了敲椅背:“開車。”
小李坐在副駕駛座上,微微側過身,語氣有些猶豫,不知道自己講話的時機是否正確。
“剛才我接到馬經理的電話,他說已經處理妥當了。明天會有澄清……”
展澤誠淡淡的打斷他:“什麼?”
他皺著眉,似乎在回憶什麼,手指無意識的拂過唇,手背上有薄薄的痂印。
小李不得不說下去:“是關於前幾天您和何小姐的報道,當時您對馬經理發了脾氣的……”
他當然記得,也知道如今媒體的無孔不入。看到報道的那一瞬間,心裏在意的並不是別人,隻是白洛遙。他們的聯係已經太微薄,幾乎細若遊絲,他不希望這些誤會再次將僅剩的、彼此還存著的微弱溫暖都耗盡,於是在看到的瞬間大發雷霆。
可是現在看來,真是諷刺。
怔忡的一刻,望向車窗之外,隔了深沉的暮色,他終於還是記起來了。那天傍晚,電話裏她的口吻寧靜淡然:“我掛了,有約會。”那時她是在刻意強調“約會”兩個字,而當時自己並不介意,隻當是她耍的小花招而已。
原來,是真的約會。那天在博物館的捐贈儀式,他也見到了他們,彼此拖了手,在角落喃喃私語。而她見到他,避之不及。
他知道自己一直在逼她,扣著過往的心事,逼著她重新回來。有時亦會失望,或者難受。又因為心疼她,隻敢若即若離的試探,從來不敢過分。心底的一分希冀,是盼著她已經放開了心結。卻哪裏能想到,她早自己一步,就像她自己說的,已經放開了。
到底還是高估了自己麼?
這一刻,展澤誠的心底竟起了從未有過的動搖,仿佛有什麼東西即將脫離自己的掌控。嫉妒,或者焦躁,如同塵埃,覆上了素常都敏銳的觀察和判斷力。他知道自己遠不如外表這麼冷靜,目光看著的是自己的雙手,可腦海中浮現的分明是另外兩隻手,彼此十指交扣,如同曾經的他和她,一樣的親密和默契。
到底還是賭氣了。
於是長睫輕輕覆下來,他恰到好處收斂起眸色,語氣不輕不重:“有什麼要澄清的?”
隻這五個字,帶了微微上揚的語氣,有輕薄的怒意。
目睹了今晚的一番場景,小李心下有了數,點了點頭,低聲說了句:“我知道了。”
借著不遠不近、又一閃而逝的路燈光亮,展澤誠低著頭,撥弄袖扣。半晌,他終於解下來,握在手心。他的唇角如利刃一般的抿起,下頜繃得很緊,目光的色澤,如同上好的玉石。那些玉石總是冰冷,仿佛此刻手裏握著的,過了再久,卻沒有半分沾染的溫度。
即便穴居,即便不見天日,總有上來透氣的時候。
孫師傅在食堂吃飯的時候,看了一眼新聞,說了一句:“他就是捐了雙羊尊那人?”飯菜很可口,洛遙連頭都沒抬:“是啊,就是他。”
孫師傅搖了搖頭:“現在的記者真是……每天都是這樣的頭條,緋聞啊偷拍,有啥意思?”
“嗨,你是老古董不愛看這些,現在的年輕人都愛看啊。”一旁有人插了一句,“再說了,人家正經是男女朋友,哪來的緋聞。”
洛遙吃完最後一口飯,餐盤裏幹幹淨淨。剛開始學佛教簡史的時候,老師就說過,佛家說要惜福,不要糟踐糧食,就是該從這樣的地方開始做起。
她靜靜的揚起頭,娛樂主播正在播報頭條,“展先生默認牽手的女子為交往對象”。
聽得多了,看得多了,簡直就是媒體的輪番轟炸,樂此不疲。洛遙都不記得當時看到,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了。因為太複雜,連回味都覺得疲倦不堪。於是隻能讓它過去。他會有他的生活和決定,能放開她,她就已經感激。
放回餐盤的時候,林大姐過來找她:“下午有講解任務,先別去工作室了。”
孫師傅先下去了。她會辦公室慢慢的瀏覽著資料,覺得熱,嘴唇有些幹燥。其實工作室的溫度和辦公室一樣,可是工作室就讓人覺得冷清,不像這裏,同事往來,進進出出,總是很熱鬧。她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貴客,需要她在這裏一直的等。等待的滋味並不好,她一遍遍的看資料,可是並不是越看越放心。
讀一句,默念一句,回想一句。十分鍾過去,她強迫自己翻過一頁,依然惶恐。那些漢字,一個個仿佛在不規律的組合。她愈來愈不確定自己是否已經記住,是很熟悉的絕望感覺,一切都是無能為力。
所以才害怕等待吧?因為清洗文物是工作,重複著做一個動作會讓自己覺得理所當然,不會隱隱約約的意識到那些東西都是徒勞,甚至是病態的。
終於有人來喊她出去。
隔了老遠,她一眼能認出來人。立體而美麗的五官,身材輕盈纖長,走路的姿態仿佛貓,有無形的媚意——這幾天新聞報紙雜誌追逐的焦點人物。洛遙見過她的照片的,那些私家的,媒體永遠看不到的照片,那時何孟欣在展澤誠身邊,還有青澀的美麗,卻不像現在,明豔的如同綻放的牡丹。
一旁林大姐也看到了,笑著說:“哎,是她啊。難怪易欽說要我們好好接待一下。”她視力不大好,又眯起眼睛看了一會,讚歎說:“哎呦,真是漂亮啊。比電視上還好看。”
何孟欣是獨自一人進來的,神態有些倨傲,下巴總是微微揚著,對工作人員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洛遙陪著她走進青銅館,心想幸好她並不認得自己,又詢問她對什麼感興趣,何孟欣似乎並不愛說話,目光亦不是望向她的,最後也隻是可有可無的說了句:“隨便吧。”
今天下午館裏出奇的冷清,寥寥幾人在轉悠。展館中央,最顯眼的地方,是一尊商代的雙羊造型酒樽。洛遙像往常一樣,從捐獻人開始講起。
開口的時候才能確定自己是真的記熟了。易欽,展澤誠先生,器物的高度,長度……她可以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唯一不能確定的是,參觀者是不是在聽。她以前遇到的參觀者,目光總是在展品上流連,試圖將講解詞和展品對應起來。可是何孟欣離展品足足有小半米的距離,目光如寶石流轉,如暗色調的展廳裏一汪亮色,卻不知在關注著什麼。
許是太久沒有講解了,洛遙發現自己不能很好控製自己的聲音,自己的聲音,仿佛隔了空曠的大廳,重又折射回來。她講得很詳細,旁邊有幾個學生模樣的人剛剛跨進門來,於是自覺的湊了過來。
這種事洛遙以前就常幹。那時候自己還是學生,有時候景點講解要付費,就蹭講解。她自然能體諒,於是微微讓出一側身子,讓那幾個學生離展品近一些。
可是何孟欣似乎並不喜歡人多的感覺,她隻停留了十幾秒之後,也不管洛遙還在說,徑直走向了對麵。她的半句話就含在嘴裏,很有些尷尬,反應過來才抱歉的對那幾個學生笑了笑,追了上去。
語氣還是禮貌的,洛遙的眉眼間卻已經有了些凜冽的寒意,她繼續問:“您是對這個子仲薑盤感興趣麼?”
對方微微挑了眉梢,目光落在展品上,漫不經心的說:“算了,我自己看看吧。太吵了,我反倒看不進去。”
很傲慢的神態,下一瞬間就把她當作了透明人。白洛遙忽然覺得有些好笑,等了一下午,接待這樣一位客人,她的運氣真是不錯。
她還沒來得及回應什麼,忽然看見何孟欣款款的接了電話。她的聲音亦有著驚喜的嬌嗔在:“你馬上就到?嗯,那好,我等你。”
洛遙的額角不自禁的跳了跳,忽然有些不自在起來,禮貌的轉向她:“那麼,您慢慢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