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到了樓下,李之謹又非要送她上樓,一邊強詞奪理:“反正回去我孤家寡人一個,沒意思。還是去你家喝口茶。”
洛遙沒空和他磨嘴皮子,一聲不吭的帶路。
空調打開了,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製熱。李之謹坐在沙發上,看著這個幹淨得不可思議的小家,又看著她在廚房忙碌的背影,竟有一絲恍神,仿佛第一次真正踏進她的世界。
洛遙在廚房問他:“你要不要加薑絲?”
他隨口就說不要,其實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她用過濾器,將切得很細很細的薑絲濾出來,在透明的玻璃杯裏倒上半杯薑汁,又把紅茶慢慢的倒進薑汁裏。自己這杯裏,又倒進了半勺薑片,最後端出來遞給他。
其實是最普通的玻璃杯,超市買的,紅茶亦是袋裝的立頓,所有的一切都是平平無奇。可是那一杯薑汁紅茶非常的漂亮,隔了透明的玻璃,深紅如同瑪瑙的色澤流麗,握在手裏,暖的像是手爐。
李之謹喝了一口,嗆得麵紅耳赤,辛辣的味道一直衝到了鼻子裏。他一時說不出話來,回味過了,才有很淡很淡的香氣在齒間纏繞。
洛遙把一杯都喝完了,連薑片都嚼了好一些,才問他:“還要不要?我再去煮一些。”
她仿佛換了一個人,剛才狼狽的抽泣和掙紮已經消失,恢複了從容,不慌不忙。
大塊的薑還沒用完,她很仔細的洗幹淨,然後握著刀,心無旁騖的開始切絲。一,二,三,四……她在心裏默默的數著,安寧平靜。
屋子裏終於暖和起來,洛遙一回頭,看見李之謹攏著自己的手臂,身影修長,斜倚著廚房的門,沉默的看著自己。他的聲音很好聽,也很溫和,就像是杯中的暖茶:“洛遙,知道我為什麼喜歡昆曲麼?”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其實以前一直是“喂”“喂”的胡亂叫著,這一次,一切都不同了。
“其實昆曲就是一場夢。牡丹亭、西廂記、爛柯山,都是做了一場夢。該醒了就醒了,該散場就散場。你……以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到現在還不願意醒?”
洛遙心底的某根細弦忽然就被觸動了,她想若無其事的轉過頭去,可是薑汁太辣,仿佛有一滴濺在了眼睛裏,一時間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還是春天的時節,這個世界披上一層淡綠的輕紗,觸目都是嫩綠的幸福。走在街上,柳絮會偶爾的粘在發間,像是纏綿的心思,像是柔軟的初戀。
寧壽路是文島市一條極有特色的路。路麵不寬,兩旁植滿了高大的梧桐,小洋房大多都隻有兩層,若是三層的話,就得把那個小巧的老虎窗算進去了。牆麵爬滿了植物,因為還不到夏天,褐色的枯藤還沒綻放一點兒活力。
如今的洋房大多被改造成了別具匠心的咖啡店,或者是品牌獨特的服裝店,再或者就是書店。偶爾逛進一家,有短發的年輕女孩兒在落日的夕陽光線中,身上是粉色的開襟毛衣,坐在收銀台後文靜的讀書,手邊一杯澄澈的綠茶。
洛遙拉著展澤誠從裏邊出來,神色間滿是向往:“你看到沒有,剛才那個女孩子好有氣質啊。”
展澤誠倒沒說什麼,看那副表情,似乎根本沒記起來她在說誰。
其實有時候洛遙是挺想開一家這樣的小店的。不開心的時候可以窩在店裏安靜的看一天書,開心的時候把門一鎖就雲遊四方。如果那樣,簡直就快活的不像人過的日子。她順口就說了出來,又在苦惱:“如果我也能開一家,要叫什麼名字呢?有個性才行,不然一下子就被別人比下去了。”
她的鼻子微微皺著,像是小貓咪一樣,粉嫩可愛,展澤誠就問她:“你想開一家?”
她沒回答,因為路邊的一家房屋中介吸引了自己的眼光。
玻璃窗上貼滿了要出租或出售的房子。附了照片,獨立的一幢小樓,地方不大,她盯著看了半晌,心裏默默的把房價乘以麵積,然後被得出的數字嚇了一跳。
有工作人員推門出來了,微笑著問:“先生小姐,有中意的房子麼?”
洛遙連忙搖頭:“沒有,我們隨便看看。”轉身拖了展澤誠離開,不無掃興的說:“原來這條路上的房價這麼貴!”
那幢小樓,如果按照報價看,八百七十萬,還不算零頭的。
其實這條路房價貴,一點都不冤。多麼有氣質的城市一景,隨便哪幢屋子,都是曆史保護單位的建築物。
展澤誠微笑起來:“你看中了哪幢?多少錢?”
洛遙掰著指頭,有點絕望:“夢想破滅了啦。這麼多錢,我要賺到何年何月去。”
展澤誠又回頭看了一眼,似乎要記住她說的那一處地方,然後說:“這裏是很不錯。等我們老了,可以搬個椅子出來,就在路邊曬曬太陽。”
多麼美好的遙想。洛遙忽然甩開他的手,小跑了幾步,路邊是一個福利彩票的零售點,她很快活的買了兩張。一回頭的時候,展澤誠的手插在口袋裏,修長的身影一直拖到自己的她的腳下,目光柔和的看著自己,像是在默許孩子的胡鬧。
洛遙走回他身邊,捏著彩票說:“要是兩張都中了五百萬,扣掉稅,也隻有八百萬,還是不夠啊。”
有一絲柳絮吹過來,落在她的劉海上,他終於笑起來,拉住她說:“別動。”
他輕輕的替她撣去那絲白絮,夕陽金色的光芒落在女孩子白皙的肌膚上、點漆般的眸子裏,她一直乖乖的一動不動……這麼柔軟的心情,展澤誠忍不住,很快的俯下身,在她唇上輕輕觸碰了一下,又若無其事的離開。
像是在偷吻,又怕她不開心,於是蜻蜓點水般的一瞬,很快很快。
她反應過來,原來這就是自己的初吻麼?
這這麼快活,又這麼措手不及,仿佛身處雲端,望見了世間的一切,隻覺得漂亮得不真切。
那時他們交往了沒多久,展澤誠看她發呆,隻當她有些生氣,於是低下頭耐心的問:“生氣了?”
她紅著臉,搖了搖頭:“沒有,沒有。”連語言都笨拙得可愛。
他就輕輕笑起來,眉眼都舒展得十分愜意。仿佛得了許可,又或是知道她不會再生氣,索性攬住了她的腰,很溫柔的親吻她。
她的展澤誠,隻是展澤誠。那些絢爛的外衣,財富也好,地位也罷,他悄悄的瞞著她,暫時不讓她知曉,也隻是因為她是白洛遙,他的洛遙。
那時的他們,彼此相愛,滿是幸福。
至於展澤誠會在易欽遇到洛遙,於他完全是意外。他們相處了近半年的時間,她一直隻知道自己在易欽工作。其實他本來也不打算瞞她太久的。這段時間集團內部便一直是母親在主持,展澤誠的父親在國外去世已快一年,他為人低調,尊重他的意願,一直未對外公布訃告。
就在這幾日裏,大約就會公開自己掌管易欽的消息,到時候照片放出去,想瞞都瞞不住。他本想選個時間告訴洛遙,誰知就在這個當頭,她和同學拉讚助找到這裏來了。展澤誠躊躇半晌,終於還是打電話給她。
洛遙的反應倒真讓他意外,他本以為她至少也會稍微心裏不快一下,可是她沒有,聽得出來心情很好,最後還開他玩笑:“我幹嗎不開心啊?展澤誠,我覺得我中了彩票哎!”
他拿著電話也微微笑起了起來:“是麼?”
其實他聽出來了,她是很開心,可不是因為這個。果然,下一秒,她就說:“我明天和老師一起去田野作業。”每次她去做田野調查,用展澤誠的話來說:“我看你怎麼像是被關了幾年,然後要被放生了?”
其實這些天他也忙,因為自己親自主持的一項開發計劃也進入了前期準備,是近期易欽的大手筆投資,絕對不容許有閃失。
他“哦”了一聲,說了句:“那你小心。回來給我電話。”
洛遙掛了電話,一邊還在整理東西,王敏辰湊過來說:“哎,你們老師那個項目還沒做完呢?”
其實那也不算項目,就是出版社找了她,要出版一本書,收集寺廟的楹聯。喻老師覺得是個好想法,可以保存很多珍貴的資料,於是答應了。其實經費真的不多,也不夠幹什麼的,反倒是做書需要很多的資料,光是采集就很費功夫。
關於這一點,王敏辰就感歎過:“你們老師真的很牛,我怎麼覺得她什麼都精通啊?”
洛遙幫忙一起整理資料,自然知道那些資料,都非常珍貴。喻老師說是很早的時候,自己曾經跑了很多地方,摘記下了很多宗教寺廟的建築特征。例如楹聯、壁畫、雕塑。除開那些楹聯,書中對寺廟建築的描述也是精當而準確的。她雲淡風輕的笑笑說:“我年輕的時候,對建築學和藝術史都很感興趣,博而不專吧。也因此認識了一些好朋友,受益很多。”
洛遙聽出了老師似乎是有些傷感,眼角眉梢都淡淡的攏著時光流逝的歎息。老師的手邊是一杯凍頂烏龍,她端過來看了一眼,卻沒有喝,又放下了。
可這次不是為了圖書出版那個項目。
洛遙也不記得這是第幾次被老師帶來西山小廟裏了。以往他們常常坐著喝茶,因為都是上了歲數的人,隨便扯了話題,譬如窗外的竹影,或是翻過的一冊古卷,仿佛是說家常般親切。至於禪宗常常說起的棒喝機鋒,洛遙倒是從來沒有見過。就像老師說的,塵塵三昧,最世俗的人或事,才暗合禪味。
老居士的身體不好,或者也隻是因為天氣的關係,她在一旁看著,總覺得有灰敗之氣。然而一談論起那個荒郊外無意間發現的寺廟,兩人都是異常的激動,仿佛一刻也等不及似的,不知疲倦似的趕到了西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落。
又蜿蜒走了一些路,才終於看見了一座寺廟。雲初寺並不是廢棄的,因為小村落的村民過年過節,時常還是會去祭拜,就連那些佛像、羅漢像,都是經過好幾次的重塑上彩。喻老師看了一眼正中的釋迦牟尼像,皺眉說:“看樣子是清代的彩漆。”
洛遙跟著記錄、拍照,卻發現老師仰望著屋頂,站在大殿的一隅,似乎見到了不可思議的事物。老師父踱過去,微笑著說:“藻井,鬥拱,柱礎,我都仔細看過,似是晚唐的。”
一說及這個,一旁帶路的村民幫襯著說了一句:“這個廟老早就有了,我們村世世代代都到這裏來拜菩薩。”
喻惠茹什麼都沒說,雙手卻輕微的在顫動:“你是怎麼發現的?”
“惠茹,你還是老脾氣。”老師父微笑著看著她,“我也是前兩天才發現的,於是趕忙找你來看看。”
彼此對視一眼,竟是前所未有的默契。仿佛一道回憶起那段時光。
那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時還年輕,在美國留學,因為想要了解一些宗教建築的背景,她便去旁聽建築係的課程。聽著聽著,不免失望。就像一位日本教授的說:“關於中國的建築資料,我們學界實在知之甚少。聽說似乎還不成係統。”
在座似乎就隻她一個中國人,她都忘了自己當時什麼心情,隻能轉頭看了看屋外暴雪的天氣。似乎也因為暴雪,好多學生都遲到,不過兩分鍾,門數次的被推開,最後進來的是兩個年輕的東方人,微微向教授示意了一下,看了看坐滿的教室,選了她旁邊的兩個空位。
等到人群安靜下來,客座的日本教授一臉驕傲的說:“中國目前已經沒有唐朝的木構建築了。如果你們想要看,除了可以在畫冊上見到,也可以來日本。”
或許他說的是事實。木構建築很難長時間的保存下來,因為中華民族的曆史太悠長,因為這片華夏土地上承受了太多的災禍和苦難。自然災害、外來侵略,無不在慢慢的損毀五千年來沉澱下的種種輝煌。
然而這樣的話,讓中國人聽來,卻十分的不是滋味。
喻惠茹還來不及流露自己的感情,卻清楚的聽到了一聲嗤笑。於是側頭看了一眼,是身旁的那兩個人,其中一個坐在窗邊,眉目英俊,嘴角輕彎,毫不掩飾的蔑視和不甘。
日本教授被打斷了,有些不悅,問了句:“有什麼好笑的?”
那個年輕人用低沉的聲音說:“我在笑井底之蛙。中國地大物博,隻要沒被一些外來的強盜炸了個遍,總也會有一兩處地方留下了建築的。”
他的同伴年歲似乎要大一些,展眉微笑,似是讚賞,自有一分雲淡風輕的風度。
日本的教授沉默了一會,仿佛沒聽見,繼續上課。
她也記住了那個師兄,展景榮。她亦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施學成的。彼時的他,和展景榮一起,在這所名校的建築係,是人人注目、才華橫溢的兩個中國學生。展景榮很有些傲然的年輕氣盛,而施學成則比他長了十數歲,行事更穩重些,儼然便是一眾留學生中真正的師兄。
下課之後,喻惠茹便向他們詢問了一些關於宗教建築的問題。就此,才真正的熟稔起來。喻惠茹從他們處得知,近代的中國門門學科均缺乏嚴密而完整的體係,建築亦不能例外。麵對這樣窘困的狀況,展景榮和施學成便下決心編修中國古建築史。
課下彼此討論,在圖書館查找資料,因為寺廟建築是中國古建築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喻惠茹的專業也幫助他們良多。那時展景榮踅眉查看圖書館那些中文資料,以無法忍受的語氣說:“這裏的資料實在有限。國外也欠缺實地勘察的條件。”
圖書館的燈光是明黃色的,映照在人的側影上,帶了浮雕般的立體感,有種不切真實的俊朗,展景榮靠在皮椅上,若有所思:“等到回國後,總會有時間走遍名山大川,整理出一部中國建築史。”
喻惠茹就坐在他的身邊,亦是興致盎然:“師兄,我和你結伴好不好?我也想考察中國宗教的……”
她看到展景榮的目光,那句話沒說完,忽然頓住了。他的目光輕含笑意,唇角蘊著濃淺不一的試探:“結伴?”
對座的施學成十分識相的轉開了目光,似乎對身前那張設計圖紙感興趣起來。
她不知道怎麼控製臉頰上慢慢浮起的紅暈,隻能很快的站起來,倉促而慌亂的說:“太晚了,我先回去。師兄,你們也不要熬夜太多,對身體不好。”
話是對著施學成說的,她的目光連絲毫的逾距都不敢,頭也不回的走了。
展景榮懶懶的揚眉,輕歎:“笨。”隻是並沒有不耐煩,隨機抓起了書桌邊的黑呢大衣,對施學成示意了一下,“我送送她,這麼晚了。”
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喻惠茹異常的小心,那些已經化了雪卻又重新結了冰的地方,滑溜得難以站立。展景榮很自然的牽起師妹的手,那時的人總是矜持的,有什麼微妙的心事,一舉一動間,彼此就明了了。他的腳步很穩健,被他牽著,回去的路很長,卻又突然變短了。
喻惠茹後來無數次的記得那個雪夜,不過十數分鍾的路程,卻仿佛將一生都走盡了。那時候年輕,誰又會想到,若幹年後,當他們真的在中國這片土地上找到了唐代的木構建築的時候,其中的一人已然皈依了佛門,麵目祥和安定。而另外的兩人,縱使曾經山盟海誓,餘生卻再不相見。
喻老師平常總是極淡泊端莊的,就連做學問也是如此,總是不急不躁,並教導學生們也是如此。白洛遙算是她的關門弟子,因為她身體不是很好,學校照顧著,便不再讓她帶研究生。或許是緣分,複試麵試的時候她本來隻是考官,卻給自己收了一個學生。師生關係很好,對洛遙仿佛是長輩教導家中的小輩,盡心盡力,又一絲不苟。
在這次考證中,她像是有著用不完的精力,不眠不休。實地勘察了很多次,反複的看那些拍下的照片,研究著牆上被香火熏黑的壁畫,和建築係和藝術係的教授們共同探討。
洛遙有時候也擔心她的身體,因為她的心髒不好,總是要隨身帶著速效救心丸。最近則更甚,她常看見老師蹲在雲初寺的某個柱礎處,捂著胸口,臉色蒼白,可是臉頰又有著病態的潮紅,神情可見極度的激動。
她忍不住勸她,可是導師總是在笑:“我身體沒事,現在不幹,等到老了幹不動了,就隻能後悔了。”
山上的老居士倒是漸漸的少來了,提起這個,導師就神情淡然,雲淡風輕中有著怔忡:“他的身體也不好,我勸他不要下山走動了。”
寒風肅起,將大片大片的秋葉吹落,萬事萬物,枯榮轉瞬。
那是洛遙最後一次見到了那個眉目祥和的老師父。
他依然是在自己的屋子裏坐著,輕輕撥動手裏的念珠,然後細微的、幾不可見的抬起眼,看了一眼進來的人,微笑。
洛遙看見導師微微紅了眼眶。任是誰,都知道這樣一位病骨支離的老人,都知道再也撐不下去了。
可是導師什麼都不說,老居士也不說話,最後隻是向洛遙招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