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過去,他便向她伸出手來,將一粒圓潤的珠子放在她的手心裏。比鵪鶉蛋略小,又比尋常的珍珠稍微大上一圈,仿佛貓的眼睛,深邃美麗。洛遙見過的,在他不離手的念珠下端綴著,僅此一粒。
他微笑著說:“小姑娘很好,心也很幹淨。”
洛遙回頭看了一眼,她的導師臉色蒼白,終於叫了一聲:“師兄。”
他擺擺手:“你不用再勸我。身體已是這個樣子,再去就醫反倒節外生枝。倒是你,惠茹,這次雲初寺的事,你太過執著了。這樣對你自己不好。”
喻老師沉默半晌,忽然微笑起來,目光輕靈而璀璨:“師兄,你說,如果我不這麼做,這一輩子,我還能幹什麼呢?”
他歎息一聲,閉目不言。
老居士圓寂後,喻老師卻並沒有洛遙想象的那麼哀慟,隻說:“我是學宗教的,他那時候學建築,可是不管什麼事,他卻比我看得開。”感慨到最後,無非四個字:悲欣交集。既為逝者的解脫覺著欣慰,卻又因為離去而忍不住傷感。
洛遙第一次知道,原來他們竟是師兄妹的關係。也終於知道了,這樣一個寧靜的生活在山間的老人,曾經亦是在外留學,揮斥方遒,風雲閱遍。隻是在某個時候,幡然悟了,選擇了另一條人生的道路。
喻惠茹在向白洛遙說起這個的時候,淡淡笑了笑:“師兄他是真正的心境通透。”她指指書架上那冊厚厚的書,示意白洛遙拿下來。
《中國古建築考》,著者施學成。
那是在建築學界極有名的一本詳盡介紹中國建築史的專著。洛遙耳聞過。此刻看到那個名字,忽然明白了什麼,失聲說:“這……就是他寫的麼?”
喻老師隻是笑了笑,手指拂過那個書名,卻意外的在施學成那個名字後邊的留白處停留了很久。
良久的沉寂,沉靜如古波的氛圍。
洛遙不自禁的去撫摸頸間掛著的那粒珠子,她知道很珍貴,不僅是因為這是能避邪的寶石,更因為它隨著大師一輩子,滲進了清淡平和的味道。
而她的老師坐在窗台前,神情宛如舊時的女子,秀長的眼睛有著難以描述的美麗。時光在她身上流淌,她的身上有很多故事,可是她不開口,隻是沉默著回想。
聖誕節那天,展澤誠甫一見她,就皺眉,然後問她:“誰虐待你了?怎麼瘦了這麼多?”
洛遙自己也鬱悶,明明是冬天,她的食量日漸增加,偏偏還是在瘦。她悄悄伸出手去挽住展澤誠手臂:“我們去看話劇好不好?今天好像最後一場哎。”
展澤誠側過頭斜睨她一眼:“我訂好餐廳了。”最後看她不說話,一雙眼睛烏溜溜的看著自己,又歎了口氣,自動妥協:“話劇幾點?”
離開演還有半個小時,小小的劇院裏沒多少人,光線昏暗。
展澤誠忽然覺得肩膀上微微一沉。不過兩三分鍾的功夫,她靠著椅背,慢慢的睡著了,頭就蹭到了自己肩上,呼吸清甜。他小心翼翼的扶了扶她的身體,讓她倚得更舒服一些。又把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身上。
有服務員替人領座走過來,手電筒的光線照過來,仿佛刺進黑暗的一道陽光。他借著那絲微弱的燈光,隻來得及看見她秀氣的鼻子,就在自己的領側,隻要微微一低頭,就可以親吻到。嘴唇幾乎已經觸到了,最後還是停下,因為她睡得很安靜,而他隻是怕驚醒她。
開演的一刻,洛遙卻奇跡般的醒了。
舞台的燈光幾乎在同時打亮。
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話劇。
主角是一個木偶。它在就酒吧裏喝酒,聽著各種酒醉後的汙言穢語,看著韶華不再的女明星勾引酒保。
水龍頭裏的水滴滴答答。
轉眼已是二十年後,換了一批麵孔,換了一個半老的女人,可是生活的麵目驚人的相似。
它還在喝酒,水龍頭裏的水還在滴滴答答,仿佛精準的計時器。
這樣的生活並沒有什麼值得羞恥的,空虛,寂寥,糜爛。
其實不止是生活,更像是每個人荒蕪的精神。
洛遙替它數著水滴,一,二,三,四……忽然覺得心驚膽戰,仿佛那個數字有著魔力,可以吸引自己不斷的繼續。是啊,二十年的時間,如果不數數字,它還能幹什麼?二十年的時間,如果什麼都沒了,隻是行屍走肉的繼續,難道不覺得不寒而栗麼?
最後還是展澤誠低聲喚她:“結束了,還發什麼呆?”
寥寥幾個觀眾開始鼓掌,終於將她徹底的驚醒。洛遙看著台上簡單的道具,和僅有的三個演員,忽然覺得這僅僅一個小時的表演這麼短暫,在滴滴答答簡單重複的聲音中,幾乎在一瞬間,那人的一生就過去了。
出了大廳,洛遙微微揚起臉說:“我餓了。”語氣楚楚可憐,仿佛是他餓著她了。展澤誠看看時間:“你想吃什麼?”
她從暖氣很足的大廳裏出來,被凍得一哆嗦,用等他取車的時間考慮要吃什麼。
遠處霓虹如畫,似是有寂寞的畫家在黑夜中快速的用筆勾勒。明明寒氣逼人,可是街道上還有很多人願意在酷寒中低語,相視,牽手,彼此取暖。
車子開出來了,洛遙卻改了主意,死活不肯上車,說要和他一起逛街。
雖然冷,可是難掩節日的氣氛。路邊有聖誕老人在派發糖果,往洛遙手裏塞了一大把。洛遙攏著他的大衣,就順手塞在他的口袋裏。路邊是一家很小的服裝店,暖暖的一盞燈光,像是爐火的顏色,烘烤的人心裏也暖和。
裏邊的衣服不算多,她在外邊看見了,拉了拉他的手:“我們進去看看。”
洛遙一眼看上的是模特身上那件煙灰色的毛衣。很低調的顏色,摸上去手感很好,她拿給展澤誠:“你試一下好不好?”
展澤誠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去接,語氣也有些不自在:“到哪裏去試?”
店很小,連試衣間都隻是簡單的一塊軍綠色帆布隔開的小空間。磨破了嘴皮子,他也隻是願意拿在身前比劃一下,洛遙聲音無限鬱悶:“不試怎麼知道好不好看啊?”
他像摟住孩子一樣環住她,低聲說:“那就買了,我回家試給你看好不好?”
他們低聲的商量,仿佛拿不定主意的小情侶。
到底還是沒有買,老板人很好,送他們出門,樂嗬嗬的說:“下次再來,聖誕快樂。”
洛遙才跨出小店,就笑著說:“人家逛街的時候,女生都會給男朋友選衣服啊,你真不配合。”
說這話的時候,她把他的手抓過來,翻開,然後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有一樣滑溜溜的東西落在展澤誠的掌心。
一粒黑曜石。
洛遙很認真的說:“我送你的禮物。”
她沒說這粒念珠得來的機緣多麼巧妙,也沒說它多麼珍貴,可是她知道,隻要是她送的東西,他一定會珍惜。
展澤誠手中的珠子還有微熱,不知在她手中攥了多久。
月光很皎潔,仿佛是夜明珠折射出的明潤光線,繾綣的落在在洛遙的的臉上。她的睫毛在月華下微閃,仿佛有看不見的精靈撒下了銀色的碎屑,美麗的動人心魄。
他想開口說什麼,卻被突兀的電話鈴聲打斷,王敏辰的聲音很著急:“洛遙,你導師住院了你知不知道?”
此時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
一路都是暢通無阻,她卻隻覺得展澤誠開得慢,心急如焚。車裏的暖氣吹在身上,手足卻都是冰涼。他瞥了她一眼,沉聲說:“不會有事的。”
恰好到了醫院,洛遙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一聲不吭的就跳了下來。大廳裏人來人往,電梯下來,偏偏前麵又等著別的病人,磨磨蹭蹭的走得慢,眼看著那扇門要合上了,自己又要等下一批,洛遙急得說不出話來。
驀然一隻手從一旁伸出來,適時的插入了見窄的兩門縫隙之間。那門似乎遲滯了一會兒,終於又緩緩打開了。展澤誠拉著她一道進去,無聲的將手按在她的肩頭。洛遙看見他的手背上,有一道紅色的印痕。雖說電梯並不會夾傷人,可想必剛才他太過匆忙,磕得有些狠了。
叮的一聲,門一打開,就看見幾個人在服務台不遠的地方低聲說著什麼,護士很不耐煩的走過去:“這裏是醫院,病人要靜養,麻煩你們去外邊說話。”
她認出來裏邊有自己的一位師兄,一時間也顧不上那麼多,抓住護士就問病房號。
護士麵無表情的指指掛鍾:“今天過了探視時間了。”
她急得快要哭出來,下意識的要找展澤誠幫忙,一回頭,卻看見他走到另一邊去了,正和那幾個陌生人低低的交談。她怔怔地站著,一片茫然。
展澤誠在片刻後回到洛遙身邊:“你導師沒事。今天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去,明天再來。”他的聲音很低沉,帶了不經意的威嚴,攬在她肩頭的手微微帶了力道,“走吧。”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和她說話,似乎不願意聽到她拒絕,又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而她隻需要聽他的,什麼也不用顧慮。
可是洛遙沒動,固執的站在那裏,對護士說:“那病人現在怎麼樣了?”
展澤誠微微踅起眉,卻沒有再催她,直到洛遙的師兄喊她過去。
她迅速的看了一眼展澤誠:“你回去吧,我還想再呆一會兒。”她指了指師兄,“我會和師兄一起回學校。”
他淡淡的抿起唇,又看了一眼幽靜的醫院長廊,什麼都沒說,點了點頭。
展澤誠先走之後,那些人陸續也走了,隻剩下洛遙和師兄兩個人,在椅子上坐下,師兄的臉色也不好看:“真是巧,你和他們老總一起上來了。”
師兄簡單的對她說了些情況。
就在下午的時候,考證工作有了重大的突破,喻老師攀著簡陋的手扶架,在一根梁的根部處發現了“唐天寶十四年”的印記。在場的人不多,可是每個人都欣喜若狂。一旦確切的證明了這是唐代的古建築,接下去的申報項目就水到渠成了。
隻是想不到,回來的時候遇上了一隊人馬在勘測地形。一旁有人告訴他們這一大塊地都已經圈走,說是要改建開發,連整個村落都要遷走。
洛遙的心慢慢的沉了下去:“你們起爭執了?”
“稍微爭執了幾句,然後喻老師她一急……她的心髒不大好,下午實在是太激動了,唉……”
她繼續問:“是易欽麼?”
其實不用師兄點頭,因為她聽展澤誠說起過他們公司的開發項目是在西山。她怔怔的靠回了牆上了,連下文都沒有問。師兄隻以為她累了,拍拍她的肩膀:“也別太擔心,這麼重要的發現,我們和開發商協調好,是可以保存下來的。國家法律也不允許他們擅自拆除古建築。至於老師那邊,醫生說了,靜養一段時間,不要太操勞就好了。”
她茫然的點點頭,想說什麼,可是頭腦一片混亂。
恰好有人提著東西上來,問護士:“有沒有一位白小姐?是外賣,客人說送到十一樓的。”
魚片粥,一盒熱好的牛奶,洛遙此時才想起自己一晚上什麼都沒吃。她捧著牛奶,慢慢的啜飲完,隻想這麼坐著,一動不動。
護士無奈的看了他們很多眼,終於還是不再理會,靠著桌子小寐。而師兄再三勸說,終於還是拖著她下樓了。因為是淩晨,醫院空落落的,隻有急診的燈大開著,十字標誌猩紅好似鮮血,很刺眼。
到樓下的時候展澤誠打電話給她,聲音近在耳側:“我在你對麵,下車。”
她望了一眼,那輛車無聲的伏在暗色中,車燈打開著,映出無數落下翩躚的雪花。天氣預報早就在說這些天還會有冷空氣,其實已經夠冷了,再冷一些又有什麼差別?
洛遙都忘了自己後來是怎麼搪塞師兄的,胡亂的說了句要去便利店買些東西,也不管對方信不信,就走開了。
車裏有一股淡淡的煙草味,展澤誠伸手去摸摸她的臉頰,抱歉的笑了笑:“我剛才抽了支煙。”
洛遙忽然想:如果她今晚不下來,他是不是就在這裏這麼等著,也不告訴她,就是一直等她?
他並沒有急著開車,一點點的向她俯身過去,安靜的抱住她:“我也是剛才知道的。”
她被他抱在懷裏,聲音有些驚惶:“我有沒有告訴你?雲初寺真的是很珍貴的建築……喻老師她找了一輩子,她說她找了一輩子……現在找到了……”
他輕輕的拍她的脊背,安慰她:“我知道。”
毫無預警的,或許是擔心老師,或許是因為他的安慰,洛遙覺得就是忍不住的往下眼淚。他的氣息讓自己覺得安心,可愈是這樣,卻愈是心酸。
展澤誠由著她哭了一會兒,似乎有些心煩意亂:“雲初寺,也不是想拆就能拆的……好了,不要哭了。開發項目也有很多種,誰說一定要拆的?”
這句話說出口,自己倒先苦笑了一下,展澤誠強迫她看著自己:“今天太晚了,去我家好不好?有什麼事我們明天再說。”他小心的靠近她,慢慢的說,“我可以把開發計劃給你看,真的,目前也都是在勘測,你不要急。”
這是她第一次去他家。阿姨跑來開門,關切的問了一句:“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你媽媽問了很多次了。”最後目光卻落在了洛遙身上,很是意外的樣子:“這位小姐……”
展澤誠輕描淡寫的說了句:“我朋友。”
他把洛遙領到一間客房,又讓阿姨給她拿了嶄新的睡衣,淡笑著說:“洗個熱水澡,再好好睡一覺。”
她在熱水下衝了很久,長發落在脊背上,滑滑的仿佛是絲綢,一道道暖流在肌膚上一路往下,直到在腳下彙成了溫熱的流水,身體也終於泛出了熱意。吹幹了頭發出來,洛遙想找展澤誠,於是悄悄開了房門,恰好碰到阿姨在門口走過,她猶豫了很久,總有些不好意思,最後還是沒敢出聲。
房子太大,她不知道展澤誠在哪裏,於是摸了電話出來,打電話給他。
他很快的接起來,聽起來精神奕奕,似乎也沒睡。洛遙忽然不知道怎麼開口,倒是展澤誠很善解人意的說:“我來看看你,你還沒睡吧?”
敲門聲很輕的響了數聲,她就赤著腳,奔過去開門。
他也是剛剛洗完澡,頭發還是濕的,身上是寬鬆的T恤,顯得越發的高大,影子能把她的完全覆住。
他徑直過去擰了台燈,將手裏的資料放在桌上,厚厚一疊。洛遙站在他身邊,看見有些水印清晰,是公司絕密四個字。展澤誠翻開了其中一頁,安靜的說:“我看過了,原本這一塊是要開發成高爾夫球場,也就是說,所有的建築都要拆遷。”他抬眸看了洛遙一眼,不急不忙的說下去,“你先別擔心,這不是最終方案,如果你們A大的這個項目正式立項,我們就還要和文物保護的單位接洽,方案還可以變。”
洛遙咬了咬嘴唇,目光掠過圖紙,低聲問了一句:“你最近不就是在忙這個嗎……是不是壓力也很大?”
展澤誠笑了笑,索性把她抱在膝上,柔聲說:“不會。”
洛遙不說話了,隻是伸手攬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胸口。或許是因為沐浴露的香氣,她的身上有一股溫和的奶香味,他細致的親吻她的頸側,薄唇微涼,她有些怕癢,就偏過了頭。
他的手指修長,一點點的把她的臉轉過來,看著她的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洛遙,你相信我。”
很輕很輕的聲音,他的笑容淡定而溫和,很英俊,幾乎讓人移不開眼睛。
她點點頭,重新埋在他的懷裏:“嗯,我知道。”
就像是彼此的允諾,那一刻,洛遙忽然一點都不再害怕,仿佛見到了很美好的明天。喻老師的病會好起來,努力也一定不會白費。
空調送著暖風,輕輕的炙烤著肌膚。有涼涼的水滴從展澤誠的發間落下來,一直落在洛遙的臉頰上,而她攀著他的肩膀,已經慢慢睡著。
窗簾沒有拉好,依稀望出去,窗外的雪有些大了,像是薄薄的、撕碎的白紙,在雲層中被人隨便的一把把撒下,落地無聲。懷裏的女孩子身體柔軟而輕盈,他清醒的記得自己對她說過什麼,於是隻在她看不見的時候皺起眉,眼中滑過躊躇,和深邃不見底的幽暗光影。
白洛遙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自己枕著展澤誠的手臂,刹那間目瞪口呆,頭一個反應是再一次閉上眼睛,似乎打算眼不見為淨。
其實展澤誠已經醒了,索性把她搖一搖,逼得她睜開眼睛。他的半邊臉還掩在鬆軟的枕頭裏,神情有些慵懶的說:“什麼事都沒幹,你不好意思什麼?”言下似乎深以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