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將中午,展澤誠率先合上了手裏的資料,前邊演示幻燈片的工作人員也已經把程序關閉。會議室一時顯得有些雜亂,李之謹站起來,在展澤誠身邊停了下來,微微俯下身去,說了句話。
旁人隻當他們關係熟稔罷了,可是展澤誠卻倏然揚起眉峰,一貫麵無表情的底下,忽然翻滾起駭浪。李之謹卻依然神態輕鬆,甚至友好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離開了。
回到辦公室,展澤誠將外套隨手便仍在了沙發上,似乎仍然覺得難受,於是將領帶一並扯了下來。手邊是一疊還未批閱完的文件,他煩躁的推到一邊,手指忽然觸到了滾燙的杯壁——是一杯秘書剛沏好的綠茶。
滾燙如同熱炭的杯子。他慢慢的拿起來,其實他並不渴,可是無法遏製憤怒,茶葉、茶汁,連同雨過天青色的瓷杯,劃出一道急促的弧線,哢嚓一聲,和牆上的字畫框碰撞,掉落下來,撞得粉碎。
李之謹臨走時似笑非笑的說了一句“如果雲初寺還在,現在就省力得多”。
他靠回了椅背,終於想明白,是什麼激怒了自己。
她在自己麵前表現得那樣膽怯、仿佛不願去觸碰他們曾經的一切,原來可以這樣輕易的告訴一個相識不過月餘的陌生人。
秘書在門口敲了敲門,又探進了半個頭,目光掃到了一地的玻璃,連語氣都小心翼翼:“展總……”
展澤誠星眸中滑過愈來愈沉的寒意,沒有說話。秘書嚇得飛速關上了門。他下顎的線條越來越緊,滑開手機,撥了電話簿裏第一個號碼。
此刻的白洛遙,穿了工作服,正坐在工作室裏,給手裏的文物做清潔消毒。
工作室就她一個人,安靜得可怕。她屏著呼吸,半邊臉在口罩後邊,藥水有一種很奇特的味道,因為聞慣了,倒有幾分熟悉的親切。
同事推門進來:“洛遙,你的手機響了一個下午了。你看看吧,別是什麼重要的事。”
她哦了一聲,小心的將文物歸位,又摘下手套,從工作台上下來:“謝謝你。”
以往她從來都不把手機帶進工作室的,一時間也想不起會是誰來找自己。已經數個未接來電了,號碼長長一串,沒有名字。
她皺皺眉,手指一僵,連表情都冷淡下來,把手機放在一邊,轉身繼續工作。
高口杯浸在藥水中,可以看見杯壁上紅色的小魚,因為水波輕漾著折射,振了振尾翼,仿佛活了過來。
又是震動的聲音。洛遙微微偏過頭,不想去理會。可是手指一顫,幾乎捏不住光滑的杯壁。
那個聲音不依不撓。
她試著專心,用特製的軟刷掃過杯壁,忽略一切嘈雜的聲音。然而震動似乎越來越劇烈,那個頻率發出了如同鋸木頭一般的幹澀聲音,又仿佛割在自己的神經上。她發現自己連一秒鍾都忍不下去了,很快的站起來,把三魚杯往工作台上一擱,一邊焦躁的摘手套,打算去拔手機電池。
走出一步才發現滿手的水,濕漉漉的有些冰涼,於是將手套往工作台上一擲。
離手的那一刻,洛遙才像被驚醒了,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翻了一個多麼大的錯誤。
真像是慢動作的電影,一幀幀的在眼前發生。
淡黃的橡膠手套碰到了那尊纖美的瓷器。
那個潔白如雪的瓷杯,杯壁上那幾條嫣紅小魚仿佛要活潑潑的要躍出來,它開始傾斜,慢慢的往地上滑落。
仿佛所有的氣血一下子漲滿了自己的腦海中,洛遙瘋了一樣回身,踉蹌著試圖去抓過那個不斷往下掉的杯子。
——終究來不及了。
清清脆脆的“喀喇”一聲。
一地的素瓷,仿佛剛剛凋謝的、尚在風中顫抖的玉蘭花瓣。
膝蓋重重的跪在地上的時候,將椅子也順勢帶倒了——這一切不過是讓情況更糟罷了。洛遙知道自己的左膝肯定是磕破了,可是此刻,自己仿佛感受不到疼痛,目光也不知道該放在哪裏。一低頭,會是滿目的碎瓷,在恒溫的屋內,因為燈光清冷,又仿佛身處碎星滿天、又寒意逼人的冬夜。
宣德年間的瓷器,館裏剛剛接受的捐贈品,李家一直將它當作了傳家寶,自己隻在故宮見到過一次的絕世珍寶……她隻知道……自己犯了清理文物時巨大的、不可饒恕的錯誤,用最蠢的方式被打破了最熱愛的一個夢想。
洛遙不知所措的坐在那裏,仿佛音帶功效的重放,耳中神經質的開始響起了一次又一次的破裂聲。
她可以責怪別人麼?怪那個同事把手機帶下來給自己?怪那個人一次次的給自己打電話?她抿緊了唇,一時間大腦又陷入恐怖的暫時空白中。可她感激這次空白,就像自己被溺在了水中,而肺裏的空氣隻夠支撐最後的幾秒時間……而這幾秒之後,或許又將被迫浮出水麵,激靈靈的回到現實的世界。
如果可以溺斃該多好……如果隻是個噩夢該多好……
可心裏還有個隱秘的聲音在告訴自己,這不是噩夢。她已經經曆過很多次了……每次她都這麼麻痹自己,最後卻發現,自欺欺人醒來那一瞬,才真正是鑽心剜骨般的痛楚。
手機又響了起來,她得給自己找些事做,於是像是行屍走肉一般,掙紮著從地上起來。這一次她連號碼都沒有看,很直接的接通,亦沒有讓對方先開口。
“展澤誠,你有什麼事非要在我工作的時候找我?”
對方的聲音很冷:“你終於願意接了?”
她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幾乎要吼出來:“你……”然而片刻之後,洛遙收斂了語氣,有些心灰意懶的將語速放慢,將眼淚重新忍了回去,“我現在很忙,有什麼事,你晚點的時候再聯係我,行不行?”
展澤誠握著電話,隻是覺得她的聲音不對,他瞬間有些遲疑:“你怎麼了?”
洛遙慢慢的把手機拿離開耳朵,聲音越來越低:“我求你了……真的不要再來找我……”
很微弱的聲音,展澤誠幾乎聽不清她再說什麼,下意識的說了句“喂”。可是那邊已經掛了,隻剩下了令人不安的忙音。
他看不見她的臉,可卻熟悉她的聲音,也熟悉她的無措和強忍住的哭意。又看了一眼時間——他實在想象不出來,這個時候,她的上班時間,會發生什麼事,讓她這樣失魂落魄。
第一個衝進工作室的是範館長,然後是一個個同事,人人如臨大敵。每個人的神情都告訴洛遙,她已經闖了大禍。而這個大禍,恰巧又是不能彌補的那種,因為她看見館裏修複瓷器的專家已經將碎片收集在工作台上,小心翼翼的比對,可是卻在輕輕的搖頭。
有片碎瓷正對著自己,如血的胭脂紅,像是電視裏用來割腕的瓷片道具。
就這麼出神的時候,館長已經走到洛遙麵前:“你跟我出來一下。”
她不敢去看老人的眼睛,因為她知道老先生向來是把館裏每一樣藏品都當作是自己的孩子一般珍視。走到門口也不過數米的距離,她跟著老人的腳步,竟分不清此刻是希望時間快一些好,抑或是慢得永遠走不到盡頭。
範館長也是很久沒說話,銀白的頭發的燈光下顯得閃亮,他的語氣顯然經過了斟酌。
“洛遙,今天開始你就暫且當作休息吧,等上麵的通知。具體怎麼解決,我們還要再考慮。”
她的手指輕輕捏著自己工作服的側襟,良久一聲不吭,館長的話裏竟然沒有半分責怪,這讓她更加的難受和焦躁。
“你要有思想準備,行政處分是肯定有的……至於其他……”老人歎了口氣,“以後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