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辭職(3 / 3)

其實她不應該出來吹風,可是天氣實在太好,陽光照的仿佛春風初上的時節,逗得人心裏癢癢的,於是忍不住一個人踱了出來。這樣被逮住,也實在有幾分心虛。風是從西北向吹來的,他站在洛遙身前,恰好能擋住一些寒氣:“剛才碰到你的同事了。”

洛遙微笑:“哦,她剛來看過我。明天我就回館裏去辦手續。”

隔了很久,李之謹才重複了一遍:“辦手續?”

她並沒有回答,輕微的聳肩,表情有些無可奈何,卻又倔強得不容旁人勸說。

其實李之謹聽她自己說起也已經有兩三天了,每次他想再勸勸,就像被截住了話頭,再也進行不下去了。

倒是洛遙轉頭看著他,眼神異常的明亮,清清透透的帶著不解:“我真的很謝謝你們。出事到現在,沒有一個人責怪我。可是你們不怪我,不代表我自己已經原諒了自己。”她下意識的把十指放在陽光下,蒼白的透明,淡淡的血色,輕輕的搖頭笑了笑,“我自己都很難相信,那個瓷杯是我打碎的。如果被……知道,我……”

聲音越來越輕,李之謹也聽不見她說起了誰的名字。寬慰的話已經說過了很多,也不知道她聽進去沒有,隻能攏了攏她的肩膀,默然無語。

或許以後再來到這座全國聞名的博物館,就要像學生時代那樣,早早的起來,趕在開館前就排隊,再也享受不到一點點的特權了。

洛遙在大廳裏站了一會兒,略微仰著頭。

光線從屋頂半透明的穹幕上漏下來,又因為燈光的掩映,大廳顯得明亮而柔和。

所謂的剛不可久,柔不可守,千年前中國文化就奠下這樣了的調子,是以中華民族曆經劫難,至今尚存。據說設計的時候,正是出於溫和厚重的考慮,不論雨雪豔陽,整個大廳的光線都極為恒定,不會太過黯淡,亦不會太過耀眼。

洛遙拐個彎去館長辦公室,包裏一封辭職報告,寫得很簡單,隻是說了個人原因。她鼓起勇氣把它拿出來的時候,範館長的目光透過鼻子上架著的眼鏡,疑惑的望著她:“我還沒讓你交檢討書呢。”

她不知道說什麼好,隻能僵硬著搖頭:“這不是檢討書。”

老先生看完,把信放下了,站起來,引她到沙發上坐下:“怎麼?心裏還是有些情緒麼?”

她想他是誤會了,可是卻拙於解釋,看著老人斑白的頭發,隻能沉默。

範館長指間還夾著那封信,興趣似乎不在和她討論辭職這件事上,隻是問她:“你還記不記得為什麼要選這樣一個工作?”

關於為什麼的問題最難回答。

畢業前,她打定了主意要離開文島市的。這座城市,於她而言,已是一座空島,冷漠而荒蕪。可最後,自己還是選擇留了下來。

是啊,為了什麼才會留下來呢?

回憶有些久遠,可梳理起來卻並不困難。

學院開了兩門課,陶瓷鑒賞和玉器鑒賞,上課地點都是在博物館,學生都要趕很早的一班車去那裏,可是沒人抱怨,誰會不識好歹的抱怨呢?這麼難得的機會,講課的專家們無一不身經百戰,參加過很多次大型文物現場的發掘工作。盡管是選修課,卻人人熱情如火,從不點名,可到課率極高。印象最深的是,當初範先生講起的、某次關於是否要開掘千古帝陵——秦始皇陵的討論上,他說:“我們要沉穩再沉穩,或許發掘可以滿足一些淺薄的好奇心,可說到底,那都是急功近利。祖宗留下的東西就這麼多……唉……”

說著放了一段紀錄片,屏幕上有新出土的絲綢,仿佛新織一般,爍爍的色澤豔麗。然而出土後的幾秒之內,因為氧化,顏色以驚人的速度的褪去,最後一點點的剝蝕成灰黑的顏色,仿佛被烈焰灼燒過後的灰燼。

老人的歎息落到每個人心底,於是直到此刻,記憶依然鮮活如新。

還是那一次,自己已經是誌願者,恰好有一次佛教石窟壁畫的專題展覽,她在一幅千佛壁畫前站了很久,幾乎忘了自己的工作。

老館長悄悄走到她身後,低聲說:“這是複製品。”

她大驚,回頭看了如同頑童一般的老人,忍不住駁斥:“黑色的氧化痕跡,還有用藥水剝蝕下來的印記,怎麼可能是假的?”

後來進了庫房才知道,原來很多陳列的東西,真的是複製品。大約是後人出於赤誠,不願驚醒那些猶在沉睡中的古物。真品靜靜的藏在某個箱子裏,暗不見光。而她的工作,可以靜靜的守護這些,也因為這樣,心底總有些溫暖:可以告訴自己,即便自己的力量多麼微不足道,也總能做些什麼,而不至於彷徨和茫然。

可是現在,最後一絲溫暖也被自己親手打破了,洛遙不會像三年前那樣去怪別人。事實上,她找不到任何人來責怪。她會失手,她忘記了操作規範,隻是因為自己心底住了一頭巨大的怪獸,它時而透明,時而隱形,可是隻要從陰影中露出猙獰麵貌的時候,自己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開的。

這裏本來是唯一可以讓自己正常的地方,她放棄,也隻是因為迫不得已。接下去的生活,她並不願意被恐懼、不安和焦躁包裹起來,所以還是平靜的和館長對視:“我沒有在賭氣。館長,辭職真的隻是私人原因,請您諒解。”

出門的時候路過陶瓷館,洛遙無意識的一瞥,展廳最中央的地方,立著一尊素白的瓷器,上邊有嫣紅的遊魚。隻是這一眼罷了,旋即那抹淡影已經被人群遮住。

她親眼看著它四分五裂的落在地上,可是此刻,瓷杯又出現在世人麵前,尊貴而優雅,完好無缺。其實這一點也不奇怪,興致很高的參觀者們,自然是不會知道每一件價值連城的展品都會有專家仿製出的複製品,專門供人觀賞。

真相就是這樣,總能被掩飾得很好。洛遙下意識的看了一眼自己用力握得發緊而蒼白的指節,低了頭匆匆的出門。

順著台階往下走,洛遙習慣性的回望巨大的羅馬柱,依然氣勢磅礴。可她知道,一直支撐在自己心裏某個角落的柱石,已經悄然垮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