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一步之遙(1 / 3)

趕到華山的時候,已是下午。風出奇的大,又夾著雪花,劈頭蓋臉的衝人砸下來。因為天氣幹燥,雪片即便落在了身上,一時半刻也不會融化而洇成雪水。從下車到監控室,短短十幾米的距離,黑色風衣上落了一肩的雪白,甚至來不及抖去風寒,展澤誠踏進那個監控室,工作人員將那段不算清晰的錄像放出來,請他確認。

畫麵微晃,一個女孩子背著包,輕巧的跨上吊廂。

短暫的、近乎窒息的一刻。眼前仿佛有極深極濃的暗色無邊無際的從四周湧上來,直到掩去了最後一絲希望——她確實上了索道。

因為突如其來的降雪和冰凍,供電用的架空線路全部被冰雪覆蓋了,厚厚的冰層將鐵塔壓垮了。又因為已經是春季,工作人員沒有及時檢查,於是在第一批遊客到達北峰之前,供電忽然終止了。

就在天際間,以陡峭的山崖作為驚心動魄的背景幕布,峽穀裏的那兩道細細的鋼索,下垂的那數十個吊廂脆弱得仿佛是嬰兒的搖籃,隨時會被天地間狂暴的氣旋所掀翻。

“已經組織搶修人員運送臨時發電機上山了。山路比較難走,我們會力爭在入夜前將遊客全都營救出來……”

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那個磕磕絆絆解釋的負責人:“現在要怎麼上去?”

烈風仿佛能滲透進來。吊廂似乎就是雛雞們賴以生存的蛋殼了,咯吱咯吱的發出聲響,似乎隨時會被夾破。在裏邊輕輕呼一口氣,一側的玻璃立刻蒙上了大片霧氣,形狀詭異如同夜色掩映下的枯瘦枝丫,嶙峋猙獰。

和洛遙一道被困的都是女生,趁著新學期開學,結伴來爬山。有兩個已經哭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不時的抽噎著,臉色慘白。洛遙忍不住握拳,或許是凍的,手指沒有生機一般泛著青白色。總該做些什麼,於是她將背包裏的巧克力拿出來分給她們,低聲說:“再堅持一會。”

可其實自己的心底又有什麼把握呢?山林如海,陣陣的在風中發出嘶吼,仿佛是千軍萬馬的衝撞,腳下的深淵萬尺又像是插滿了利刃地獄之門。這樣的處境下,任何話語都不過是安慰自我的一層麵紗,徒勞的自欺欺人罷了。

洛遙伸手將坐在身邊的女孩子攬住,仿佛這樣可以給她一些信心,天色正一點點的變黑,仿佛有怪獸正在吞噬這個陰霾的天空。光線扭曲,再也看不見四周的光景。所有的人都在瑟瑟發抖,唯一的希望是前方的那個站點,已經看得見的點點光明。

黑夜遲遲不散去,連計時都變得叫人絕望。幾個女孩子都擠在一起取暖。更多的卻是麻木和茫然。身體自動適應起這樣的變化,在極度困倦驚恐的時候,似乎對外界的感知都變得遲鈍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洛遙遲疑的看了看窗外,低聲說了句:“索道……是不是在動了?”

依然還有雪唏唏簌簌的落下來,無聲的打著旋兒,落進無邊的幽暗中,仿佛被黑洞吞噬了,再也沒有下落。

從停下的地方到北峰,還有十數米的距離,索道慢慢的運行。直到叩的一聲,吊廂緩緩的旋轉著,終於駛進了站點。門緩緩的打開了,洛遙扶著身邊的幾個女生:“你們先下。”她最後一個從微微懸空的吊廂裏跳下來,發現小小的通道上擠滿了人。工作人員大聲的喊著:“往前走,往前走,醫生在這裏。”

從擁擠的通道出去是一片空曠的山地。古樹虯枝四展,黑影如同上古怪獸,在濃重的霧寒中讓人不寒而栗。

突如其來的,她被人從背後緊緊的抱著,那雙環在自己腰間的手箍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洛遙艱難的在他懷裏轉身,將頭抵在他的胸口。

是李之謹。

這樣親密的姿勢,洛遙不得不費力的將手抵在了他的胸口,才尋到了一絲縫隙。她正要開口,目光卻不由自主的越過了他的肩膀,定格在了不遠的地方。

他在這裏!

他怎麼會在這裏!

探照燈將那片地方打得亮如白晝。展澤誠生硬的立在那裏,修長的身軀一動不動,目光濯亮得不可思議。那件黑色風衣的衣角被掠起,烈烈的在疾勁的風中向後舒展,如同鷹的尾翼。

她的記憶裏,不論何時何地,他總是波瀾不驚,即便是自己精神崩潰的那個時候,也模糊的記住了他縱容般溫暖的懷抱。可現在,這是她見過的,最狼狽的他。光線交錯著打在他的臉上,看得清他眼底的紅絲,仿佛是錯綜的傷痕。那雙眼睛裏有疲倦、恐懼、喜悅……和避無可避的失望,一瀾接一瀾,將她掠在了其中。

凝視的時光濃稠而又久遠,又仿佛隻是彈指輕揮而過。她還在李之謹的懷裏,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既沒有掙開,也沒有回應,直到最後緩緩的移回了目光,仰頭隻看見他堅硬的下頜。洛遙的聲音有些低微:“我沒事,放開我。”

李之謹並沒有動,隔了片刻,慢慢的放開她:“沒事就好。”

她還在調整情緒,眸子因為月色的浸染,清靈剔透,纖長的睫毛忽閃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展澤誠原先站著的地方。

可他已經不在了。

倏然之間,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是潤華如水的古玉輕輕的摩挲過綢緞,又掉落在地上,刹那間,四分五裂。

“展澤誠也上來了。”李之謹觀察她的神色,詞措很小心翼翼,“你最好……給他打個電話。”

胃部在隱隱的抽痛,漸漸的,那種痛擴展到了全身。一突一突的,仿佛剝蝕著五髒六腑。這片空地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果她願意,隻要喊他的名字,她知道他一定會出現的,就像以往的任何一次那樣。

那麼誘惑的念頭,又或許是想念他的懷抱了……就這樣支撐著,意誌已經支離破碎,可她咬著牙,直到重新抬起頭,一如既往的沒有什麼表情,語氣麻木:“手機沒電了。”

話音甫落,就被狂風吞噬了。洛遙微微牽動唇角,淡淡的苦笑:剛才在索道上撥電話給他義無反顧的勇氣呢?他們之間……到底要經過多少次這樣生離死別式的衝動,才能有一個了局?

展澤誠轉身下山的時候,沒有絲毫的猶豫。

在踏出第一步之前,他頂著漫天的大雪,對助手說:“你留下來……”

卻始終無法再把這句話說完整了。或許是心有餘悸,又或許餘光裏還殘留著那雙身影,又或許,隻是放不開。

助手點點頭:“我知道。我會等到白小姐安全下山。”

北峰的棧道,蜿蜿蜒蜒的看不到盡頭,長得怕人。不斷有人從身邊走過,一路往上而去。這麼擠的山路,路人之間,擦身而過,彼此聽的見呼吸聲。又因為是雪夜,不停的有人因為地滑而踉蹌。他的腳步很穩,踩在新雪上,咯吱咯吱的輕響。因為走得專心致誌,對時間也失去了概念,直到最後,才抬起頭來,喃喃的問了一句:“快天亮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