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洛遙看著年輕的助理嘴唇在一閉一合,那些字一個個的落在心裏,可卻又難以連成完整的句子。她仿佛失去了理解句子的能力,隻是苦澀的想,為什麼所有的人,他的助理,他家的阿姨,每個人的表情,都那麼類似呢?
他那樣一個人,喜怒都不形於色,如果知道了這些旁人的同情和感歎,是會哭笑不得?或者隻是皺皺眉,輕輕一拂就丟開了去呢?
越來越多“他”的形象湧進了腦海間,洛遙隻覺得難以遏製。想到即將回去的城市,又難免的彷徨,難以去想像,未來究竟會是什麼樣子。
回到文島的時候,這個城市已經被春意暈染得如此嫵媚而柔和,連初春的那一抹青蔥色都已經被浸潤成了如寶石般的碧潭深綠。無處不是繁花絢爛,春蟲悄鳴。天氣討喜得不可思議。
她下了飛機,坐了一輛機場大巴,最後是在人民廣場下車。頭一眼就看見了那座熟悉已極的建築。青灰色的色澤,厚重仿佛古時的宮殿重宇。仿佛披甲執銳的戰士,從戰場上走下來,如今守護這方安寧繁華。
仿佛不受控製,她就直直的走向那座久違的建築。
正要排隊等著進門的時候,忽然被身邊走過的一個人拉住了胳膊:“哎呦,洛遙?回館裏看看啦?”
林大姐帶她走工作人員通道。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洛遙知道她要說什麼,不過輕輕笑了笑:“我前段時間出去旅遊了,才知道這裏發生了這麼多事。”她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說句謊話:“報紙上那些新聞都是炒作。你該不會相信吧?”
恰好走到了大廳裏邊,林大姐看了一眼她,忽然歎口氣說:“報紙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新聞,我們這些同事當然都不會信。可是洛遙,什麼都是可以是假的,那尊釉裏紅三足杯卻的的確確是真的。你辭職之後,有人匿名捐給了館裏。”
她仿佛看著女兒一樣,目光柔和而慈祥,最後拍拍她的肩膀:“那些新聞,雖然有些不靠譜一些,可是我看著,倒像是想明白了什麼。易欽這些年為什麼一直往館裏捐贈文物,那些東西,也足夠他們辦一個私人博物館了。以前我想不明白,現在倒是隱約有些清楚了。”
洛遙一直垂著眼聽,睫毛彎彎翹翹,仿佛是小傘,替自己擋去不少的心事。直到最後,才艱澀的說:“那些……全都是記者亂寫的,我……”
中年的阿姨自然有著一種熟練的、摸透了世事的犀利目光,林大姐溫聲打斷她:“我也隻是隨便的說說。洛遙你也別介意。”
她於是又絮絮叨叨的說了些閑話,忽然朝樓梯那邊招了招手:“範館長。”
範吉成快步走過來,目光透過眼鏡,不動聲色的打量白洛瑤,最後溫和的微笑:“回來這裏轉轉?”
洛瑤點頭,語氣十分恭敬:“館長您好。”
老頭看著林大姐遠去的背影,悠然負手在身後,慢慢的說:“館裏又引進了很多新的文物,你知道麼?”
洛瑤的神色略微興奮了些,又有些慚愧:“是麼?我最近不在文島,沒有關注……”
“有一件事……我覺得還是告訴你比較好……”範吉成猶豫了一會兒,通融的目光看著眼前的女孩子,又似乎知道自己要說的話會驚嚇到她,於是放緩了語速,“是這樣,易欽來我們這裏談的文物捐贈——就是拍賣下來的那些文物,他們……是用私人名義拍下的。”
他頓了頓,拍了拍她的肩膀:“也不是展澤誠的名字。”
洛瑤的眼皮微微一跳,不自禁的抬眼望向老人,似乎知道他接下去要說什麼。
“嗯,是你的名字。那些合同……我前幾天無意間看到了兩份,其中就有那尊雙羊尊……”
白洛遙站在大廳,館長趕著要去開會,於是急匆匆的離開了。
溫和的春光落下來,她看得見瓷器館的全景。偌大的藏館,每一件文物邊的射燈瑩瑩爍爍,望過去仿佛繁星漫天,似乎身墜在銀河星流之中。她慢慢的向最中央那件瓷器走過去。
恰好有義務導遊在講解。洛遙站在旁邊,臉頰離著展櫃不過數寸,目光聚焦在那件展品上,可又仿佛集中不了精神,不斷的有些想法在逸散出來。
那些講解詞這樣熟悉,依稀還是自己離職前寫的。她不用運用那些專業的鑒賞的知識,卻無比的肯定這就是一件宣德年間的真品。
隻是因為他說過的話,他給自己的承諾。
那時他在病房裏,握了自己的手,平靜的對她說:“我會讓人修好它……如果修不好,那麼就去找一個一模一樣的,總會有辦法的。”
他真的找到了。悄無聲息的送來。
仿佛就是索道出事的那天,他隻憑了一個一句話都沒有說的電話找到自己,可終於還是悄然的走了。
眼眶有些發熱,大約是燈光射的,白洛遙清晰的從鋼化玻璃的反光中看見自己的倒影,自己正在頻繁的眨著眼睛,仿佛在阻擋著什麼。
她獨自站在這裏,手足無措的看著、想著,可是所有的想法,都隻是化作了淡淡的感慨。
他做出再多的事來,恐怕都不會再另自己意外了。
回到家的時候,她已經將心境調適得非常安穩,真正的風平浪靜。
沒有數月前情感的波瀾翻湧,也沒有記者的無孔不入,她打開門,就像回到了這三年的時光,獨自一個人,寂寞卻安寧。空氣裏有一股積塵的味道,就在鼻尖幽幽的巡梭,總也趕不走。於是照例先開了電視,然後開始做清潔。
電視機屏幕裏是一片施工場地。洛遙手裏還捏著抹布,卻被那個新聞專題吸引住,水珠一滴滴的落在了老舊的地板上,她卻恍若不知。
那座廟宇已經初具規模,有工人正在仔細的給一旁數目極為可觀的建築構件編號,而專家則表示完工指日可待。
其實白洛遙一早知道這個消息。可是直到此刻,仿佛這個新聞活生生的有了質感,讓她知道,這是真的。
彼時轟然倒地的建築,此刻也正一片片的被拚湊成原有的樣子。或許比之前的更好——因為根據專家的說法,重遷的選址更加的謹慎,而在過去的三年間,那些被保存下來的建築構件也得到了精心的修繕和清洗——半年或者一年之後的雲初寺,會用一種嶄新而現代的姿態,出現在世人的麵前。
從未如此清晰的,她正看到他的努力。